十多年前,我在一家污水处理厂上班。那家污水处理厂的经理,是市环保局局长的小舅子,天生一副奸猾的样子,为人很不厚道。他不但经常克扣我们可怜的福利,还将一些本不属于我们管辖范畴的活计揽到处理厂来。
我们私下都埋汰这小子是在用职工的血汗给自己铺路,所以对工作根本没有什么热情,总是哼哈着应付,没有谁真心地傻到以单位为家。当然,老张除外。
叫他老张,其实也不过30岁出头的样子。从我进厂那天起,他就穿着一身灰突突的工作服,性情倒和善,只是太过较真,一副完全将自己献给污水处理厂的架势。
当时厂里的任务都是分组完成的。因为老张的严谨和认真,我们没人愿意同他分在一起。可是,有一次我很不幸,和老张混成了一个组。那次是清理城市的下水道,我和老张的任务,就是监管着民工从下水道井里淘出污秽之物。
我们厂一共分了十个组,别的组的人,简单地嘱咐下民工,便作鸟兽散,各回各家了。我撺掇老张,反正又没人检查,咱们也回家吧。老张的黑脸板得死死的:那可不行,这些民工万一干得不彻底怎么办?
我真是有点儿哭笑不得,老张以为自己是谁呀,真拿根鸡毛当令箭了?民工干得彻底不彻底,谁能看得见?
我气恼地躲到一棵大树下,远远看着老张站在毒辣的日头下,和那些民工指指点点地白话着什么。那几天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豆粒大的汗珠子顺着老张的脸滚下来,他浑然不觉地蹲在那里,像头尽职尽责的老黄牛。
这么耗了两天,我真是有点儿坚持不住了。这时,老张推着车子来到我面前:这里你盯一下,我去其他人的组那里看看进度。言毕,也不等我回答,一蹬车子就走远了。
我根本没听老张那一套,看他人影消失,就骑着车子回家了。却没想到,第二天刚一进厂,就赫然看到门卫那里贴出了通报。
其他九个组的工作进程、完成质量以及人员空岗情况一一登记在案,厂长白着那张猴脸气急败坏地宣布,所有这些人全部扣发本季度的奖金。
同事们骂骂咧咧地看着我和老张,我吓出了一身汗,敢情老张是个卧底的奸细呀,我说好好地他去别人那里看什么进度。联想到昨天我也空岗,我真怀疑,老张是不是也给我告密了。
从此,我再也不敢在老张面前耍滑头了。那个夏季,本市的下水道清理第一次彻底了。夏天过去之后,一向深受堵塞之苦的城市安全度过了雨季。有关部门隆重表扬了我们污水处理厂。猴脸厂长抱回了一个奖杯,在全厂的大会上,亲手将600块奖金发到了老张的手里。
我们大家嘘声一片,实在看不得老张那副激动感激的嘴脸。不就600块钱吗,至于沦落到出卖灵魂的地步?
从此,我们都有意疏远了老张。到最后,我调离污水处理厂时,宴请了很多同事,唯独没叫老张。喝着酒,我们说起这个人,都很不齿。为了巴结领导,竟然拿同事当垫脚石,这样的人,也未见会有什么出息。
我没想到,他会追着过来送我。这个人,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对他的反感,殷勤地帮着我提行李,还唠唠叨叨地嘱咐:到了新单位,不要忘了我呀。
我看着他那么辛苦地背着我的大行李,心里忽然有点儿不忍。不管别人怎样说老张,他对我还是不错的。我不过就是看不惯他为了蝇头小利就这么鞠躬尽瘁的奴性。想到这里,我决定劝老张一下。猴脸厂长不是个好货色,犯不着给这样的人卖命。
没承想,老张很错愕地说:我不是给厂长卖命啊,我只是觉得,能有这么一份工作就是天大的幸运,只有尽最大努力做到最好,我才心安呢。
我这才知道,老张从小就是个孤儿,在乡亲们的资助下上完了大学,分配到污水处理厂,成了工薪阶层,娶了老婆生了娃。对于他来说,能有今天这一切,实在太不容易了,所以,不好好干对得起谁呀。
我听得有点儿动容,原来老张不是趋炎附势之徒,他是天生那种敬事如命的人。老实、木讷、较真,没有什么野心。而很多时候,猴脸厂长只是利用了他的这个特点,巧妙地令他成为一个靶子。说到家,但凡有点儿私心的人,谁愿意为那几个钱卖命。
老张的独到之处是,即便没有那几个钱,他还是会任劳任怨地去干每一件事。
这样的品质,当年,我并没有觉得有多好。可十年之后,当我有了自己的小公司,面对众多善于讨巧的“80后”,却不止一次想起老张来。现在的年轻人似乎永远都在不满,工作强度、薪水高低、办公环境,他们随时随地都会找出让自己离开或者怠工的理由。但我却发现,所有这些人缺的只是一种精神——敬事如命。
公司搬到新址后,我回了一次污水处理厂,原先的老同事几乎都离开了,除了老张。听到我开出双倍的薪水邀请他去我的公司,老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又不懂你公司的业务,能去干啥呀。
我告诉他,他不用懂业务,只是去公司帮着管理一下内勤就可以。老张激动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跟着我千恩万谢地来了公司。公司的一些“80后”,对内勤这个肥差交给这样一个邋遢的老头很不屑。我没有作过多的解释,因为我相信,用不了多久,那些年轻人就会从老张身上学到太多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正是学历和书本中一直缺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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