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精神世界已经日渐没有我们了,我的父亲,还有我们姐妹两个。有时候,我会努力回忆从前的样子,母亲和我们亲密融洽,我和先生及儿子还在母亲那里居住,她抱着我儿子亲昵地逗着,惹得孩子咯咯地笑,她也在笑,那一种亲昵和疼爱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从我的幼年一直连到我的儿子身上,她的爱无时无刻不在。
但母亲现在只在她的世界里活着,自从母亲成了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她便离我们越来越远。她除了给父亲做一口饭吃,家里什么都不去管了。
她每天都在学习,一本圣经摆在床上,床一侧放了沙发,她蜷跪在沙发上,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支笔,不知道哪里寻摸来的纸壳子,她在上面画着什么,我看不懂,她说那是天堂。
她指给我看纸张最上面类似于窗户的图案,说那是天堂的窗口,两条直线连过去,她说那是去天堂的路,路两侧有很多她画出来的小人,母亲说那都是赶往天堂的人。
这让我想起藏区那些朝圣的虔诚的信徒,那些叩等身长头的信徒常年在朝圣的路上,用身长去丈量修行的过程和信念,他们向往西方极乐世界,那里也该是他们的天堂吧。
母亲也在行走,用自己的精神,她甚至要求自己的精神和肉身完全脱离于人世的控制。她说,她也在赶往天堂。可是,有时候,她又会突然停下来,直愣愣地看着我,然后说,我死后是一定去天堂了,天堂和地域就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到时候你和你妹妹都去了地狱,都在火里被焚烧,那可怎么办?你们都来到主的身边吧!啊!世界末日已经不远了。
那时候,母亲已经把自己交给了她天上的父,但她还知道心疼家人,她只是冷不丁地想起来,脸上就会出现焦虑的神态,偶尔还会打电话给我和妹妹,会问我夜里睡觉害没害怕,问妹妹手指头还疼不疼,到了冬天还会惦记妹妹店里工作忙能不能吃上饭。
我慈祥的母亲,那一刻,母爱的光芒还在笼罩着我们。后来,母亲的话便越来越少了,若我去时,没赶上她学习,她会和我说几句话,但不多说,她说,她是属天的人,说多了会犯罪。若赶上她学习偏巧我又进屋了,她会用很冷淡的眼光看我,比一个陌生人的眼光还要冷,我觉得她是用目光剜我,她在怪我打断了她学习,她觉得打断了她的学习便是对主的不尊敬。而我,在看到母亲的目光后便开始不自觉地打冷战,我在那目光里就已经看不到母亲疼爱我的从前的影子了。
母亲在她的世界里越走越远,以前她一天和父亲可以吵三架,但现在,父亲骂她她都无动于衷,父亲心里那个敢爱敢恨泼辣直爽的妻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从母亲走入基督教的那天开始,因为母亲一生强势和主观的性格,注定会和我们走散,她不再在乎我和妹妹的冷暖炎凉,包括父亲,那个一起相守了四十年的丈夫,她都舍手放下了。我和妹妹不过是她在这纷繁人世上偶然结出的两枚苦涩的果子而已。母亲说,不要总想着我来疼你们,你们应该归顺主,要知道我疼你们一辈子不如主疼你们一分钟,她说,我把你们都交给主了,主会善待我,就会善待你们。
母亲的这种变化与日俱深,这让我更加想念从前的日子。
我从小在母亲的庇佑下长大,出去上学,回来了又在母亲身边,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陪伴着我,母亲和她的保护会永远存在。甚至因为这种思想,我一直以来把母亲的爱视为寻常,不觉得自己曾经重视过。后来儿子五岁时我从母亲家里搬出去,但也还在离母亲不远的地方居住着,每日都可以见上一面,母亲总会拿来家里各种她以为算是很好的东西给我,包括吃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的为我准备着。
因为从前过度依赖母亲的`爱,到现在和母亲在精神上的彻底离散,让我在痛苦中努力挣扎着,我想钻进母亲的精神世界里把从前那个爱我的母亲拉回来,但母亲却日渐迷失下去,她的心里已经装不进她的家人了。
我始终不明白一向虔诚信佛的母亲为什么会突然转向基督教,在我眼里,人有一种信仰用来修身养性是件好事,信仰可以让人时常保持善念,并且提高自身素质和修为。但为什么母亲就是要从一种信仰进入另一种信仰呢,而且态度很决绝,自己还亲手撕了那张她供奉在仓房(北方人称储藏粮食农杂物品的房子为仓房)里的保家仙。
这个结郁积在我心里很久很久,直到有一个晚上,母亲亲自说出来,我才知道咋回事。
以前,母亲一直是很虔诚的佛教徒,我结婚以后,在母亲的影响下,家里也请了三尊佛。每日清晨,第一件事就是洗手,净口,然后上三炷香,在缭绕的禅乐中收拾屋子,准备一家人的早餐。
我喜欢这样细碎的时光,倍觉安稳。
可是母亲归依了基督以后,我的家她再不肯踏去一步了,她说我供奉了三尊魔鬼泥胎,如果不把这泥胎从家里搬出去打碎,她再不会来。她还总懊恼,说魔鬼是她招家里来的,是她害了我。母亲的精神已经彻底被自己封存起来了,我们再没办法和她有深入的交流,我们能做的只是听她说她的世界,她的主,听她一遍又一遍地讲那些虚幻的她自己杜撰出来的故事。
我一直觉得母亲这一生总在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里活着,那个世界支撑着她的精神,也支撑着她和父亲在战火纷争频繁的家里一日一日过下去。
我幼年时,还不知道世上有佛,但我知道人死后会有鬼存在,所以每天晚上关了灯我都会害怕,我觉得我的头上就站着一个鬼,瞪着绿莹莹的眼睛在看我,我缩到母亲怀里还是害怕。有一次,母亲便带着我去了仓房,她指着墙上一张写着字的红纸对我说,那是保家仙,专门保佑我和妹妹的,所以,不用害怕,牛鬼蛇神都不会挨近我的。
从此,我便对那张红纸有了敬畏和亲近之心。虽然,我不明白一张纸怎么保佑我和妹妹平安的,就像我不明白一向泼辣爽快的母亲,为什么一到那张红纸旁就仿佛一只温顺的绵羊依偎在主人的脚下一样。
红纸下面有香碗,初一和十五母亲都会去上香,若家里做了好吃的,饺子或者鸡鱼之类的,母亲会用小碗装好了,给保家仙送去,然后磕三个头。我偷偷在后面跟着,母亲走了,我也会进去,跪下,磕一个头,然后回去吃饭。
我觉得我那样做了,保家仙会看见,晚上就不会让我再害怕了。
母亲态度很虔诚,这让我觉得母亲身上有一种很神秘的气息,和我出生成长的那个小村庄的气息不谋而合。我喜欢这种气息,也喜欢被这种气息笼着,就像在母亲的怀里一样。
在那个晚上到来之前的白天,我曾和妹妹通过电话,说起母亲当下的那种状况,说起母亲对亲情的疏离和对父亲的冷漠。妹妹放下电话后便给母亲打了电话,把我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倒给了母亲。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那天精神状态很好,她听进了妹妹说的话。晚上我去看她,她便把圣经放下了,笑呵呵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突然又看到了母亲从前的样子,正坐在我面前,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长里短。
母亲说,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就跑去信基督了吗?我摇摇头,我很贪恋母亲现在这种样子,和蔼的目光和从前一样。
母亲说,因为我偷偷给你算了几卦都说你活不过三十六,那时候你马上就三十六了,身体赖赖巴巴的,还整夜整夜害怕不睡觉,我就担心地也整夜整夜不睡觉,我听说信神可以把所有魔鬼赶走,我就自己撕了保家仙,扔了家里那个泥胎(母亲供在家里的一尊观音菩萨像),然后去找教会,在教会跪下我就和主说了,只要让我大闺儿长命百岁,我愿意给主当牛做马一辈子。
那一刻,我一下子泪流满面,母亲因为一种信仰,在她的精神世界里越走越远,竟然是因为更深地爱着我们,为了让我更好地活着,她却误选了一条与我们背道而驰的道路。而我们,不得不为这份爱忍受着亲人间精神上的离散,和母亲的渐行渐远。
现在,母亲已经完全骈弃了我们,她整日坐在阳台前看天上的云,我若去了,她便会给我讲两朵云是怎么打架的,哪朵云是天使,哪朵是云撒旦。要么就几天几夜不吃饭,最多时候七天七夜不吃饭,不喝水,第八天的时候母亲已经脱了像,走路风一吹都要倒。那一刻,母亲更像从棺材里走出来的人,而不是像一个健康的活人。
母亲完全听不进我们说的话了,她会用哭去反抗我们的劝告,歇斯底里地哭,地动山摇地哭,吓得我们大气都不敢出。
我能做的就是多抽出点时间去看她,坐在她身边听她给我讲故事,像哄一个孩子一样哄着她,劝她吃饭。
母亲在她的信仰里,渐渐老得不成样子,我对母亲的愧疚和心疼无以言表。我知道,今生因为有我,母亲注定会成为今天的样子,母爱的浓厚,却最终让我们过早地失去了母亲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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