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①。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②”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③。
“离骚”者,犹离忧也④。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⑤。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⑥?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⑦。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⑧。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⑨。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⑩。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原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昧。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服鸟赋》,同生死,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注释
①楚之同姓:楚之王族本姓芈(mǐ),楚武王之子瑕封于屈(相传在今湖北省秭归东),其后以屈为姓,瑕即屈原的祖先。
②属(zhǔ):撰写。伐:矜夸。
③邪曲:不正,邪恶。
④离(lí)忧:遭受忧患。离,同“罹”。
⑤穷:处境困难,遭遇艰苦。反本:追思本源。惨怛(dá):内心忧伤。
⑥见:被。
⑦淫:过分。《小雅》:《诗经》中的一部分,乃周末臣子批评朝政、反映现实的政治诗歌。
⑧广崇:广大崇高。条贯:条理。
⑨廉:有棱角,这里指方正。
⑩自疏:自己远离。濯淖:污浊。滋:同“兹”,黑色。皭(jiào)然:洁白的样子。滓(zǐ):污浊,污垢。
绌:同“黜”。废,罢免。
详:同“佯”,假装。币:财物,此指礼物。质,同“贽”,古人相见所执的礼物。
屈匄(gài):楚将。
因:用。用事者:当权的人。靳尚:楚大夫。诡辩:诡诈的言语。
顾反:回来。
走:逃跑。内:同“纳”。
冀幸:侥幸希望。
反覆:反覆考虑。
亡:损失。客死:死于他乡。
“井渫(xiè)不食”句:为《易经》井卦九三爻辞,意指水井淘干净了,但井水却没人汲饮,使我心里难过,因为井水是供人汲饮的;国王贤明,天下人都能赖以得福。渫:淘去污泥,这里以净比喻贤人。侧:忧伤,悲痛。
短:毁滂。
被:同“披”。
形容:形体容貌。
渔父(fǔ):打渔的老人。父:对老者的尊称。三闾大夫:掌管王族屈、景、昭三姓的官员。欤:句末疑问语气词。
凝滞:固执拘泥。
□(bū):通“哺”,食,吃。醨(lí):淡酒。
为:句末疑问语气词。
察察:清洁的样子。汶汶(mén):昏暗。
皓皓:洁白。温蠖(huò):尘滓积得很厚。
宋玉:相传为屈原的学生,代表作有楚辞体长诗《九辩》等。唐勒、景差(cuō):均为与宋玉同时代辞赋家。
贾生:贾谊,洛阳(今河南洛阳东)人,西汉政治家、文学家。
书:指贾谊的《吊屈原赋》。
涕:眼泪。
《鵩鸟赋》:贾谊所作,抒发自己对生死功名的豁达心情。去就:指贬官放逐与在朝供职。爽然:茫然。
◇鉴赏
本篇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写屈原部分的.节选,删去了《怀沙》。屈原是战国后期伟大的爱国诗人,开创了我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先河。司马迁在本篇中以楚国命运为背景,叙述了屈原的身世、才干以及受谗遭贬、自沉于汨罗的过程,展现了爱国政治家、伟大诗人屈原的悲剧一生,以及他对国家兴亡的重大意义,给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司马迁的遭际与屈原十分相似,可谓“与我心有戚戚焉”,因而本篇写得激情四溢,荡气回肠,感人至深。
文章最显著的特点在于善于用笔,开阖自如。开篇叙述屈原具有深厚的文化素养、高超的政治水平、杰出的文学与外交才能,甚得楚怀王信任;上官大夫嫉妒、诬陷屈原,致令怀王怒而疏之,屈原忧愁幽思而作《离骚》。行文至此,作者突然中断叙述,转以虚笔深入阐发屈原之“志”“行”。所谓“诗言志”,屈原的长诗《离骚》正是其志节人品的艺术表现。由此,太史公将屈原之志行归结“洁”“廉”,认为可与“日月争光”。
在一段议论之后,文章远承上文,复转入直叙。叙述屈原从被黜到放流,而楚国则从兵挫地削到怀王被扣;屈原虽志在存君兴国,时刻不忘回朝任职,而怀王则为群小蒙蔽,终不曾觉悟。后楚怀王客死秦地,国人纷纷指责子兰,屈原亦怨恨之。至此,叙述再次中断,又转而阐发人君“知人”对国家兴亡的重要性,并将楚国兵挫地削的深刻原因,归结为该用者不为用,该听者不为听,使人知楚之治乱存亡,系于屈子一人,并为万世逆忠远德者戒。
接下来“令尹子兰闻之”一句,重新接叙上文。屈原的悲剧至此已经深化,他不能改变楚国,亦拒绝改变自己,最终怀石自沉汨罗。其后宋玉之辈,“祖屈原之从容辞令”而“终莫敢直谏”,又有汉初贾谊投书以吊屈原。
文章大开大阖,或实或虚,或断或续,一如神龙摇曳于云雾之中。同时,文章主题又异常显豁,作者全副笔墨都集中于屈原“其志洁”“其行廉”,集中于其不为世俗所容。文章夹叙夹议,叙议浑融一体,情词慷慨,声彻九霄。
此外,本篇赞语层层转折,给人以缭绕无际之感。清人金圣叹云:“先是倾倒其文章,次是痛悼其遭遇,次是叹诧其执拗,末是拜服其邈旷。凡作四折文字,折折都是幽窅、萧瑟、挺动、扶疏。所谓化他二人生平,作我一片眼泪,更不可分何句是赞屈,何句是赞贾。”
◇妙评
《屈原传》俱用议论,而实事于中间穿插点缀,浩然往复,纯是一片神理运旋。贤人,蛟之;圣人,龙之。吾于此文,不免犹龙之叹也。
——清·吴见思《史记论文》第六册
史公作《屈原传》,其文便似《离骚》,婉雅凄怆,使人读之,不禁欷歔欲绝。要之穷愁著书,史公与屈子实有同心,宜其忧思唱叹,低回不置云。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五
况发愤著书,意旨自激……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虽有《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故能如茅坤所言:“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立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平原君传》即欲养士也。”
——近代·鲁迅《汉文学史纲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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