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白鹭是一种难得的、很有气质的鸟。
不是这样吗?它洁白无瑕的形象,它优雅高傲的举止,岂是村庄里那些麻雀、八哥所能相比的?
去年冬天,下了几场大雪。雪落在村庄对面的高山上,大部分都融化了,但在背阴的灌木丛中,还剩下几片残雪,经久不化。于是,吸山水之灵气,得日月之精华,便成了精,化成了那样一群白鹭。它一尘不染,一色不沾,只有雪,才有这样的白,只有雪,才有这样的冷色调。年年春三月,农人耕耙了水田,灌上水,映着天光,白亮亮的,白鹭便在这时,精怪般地在出现在水田的上方。王维诗咏:“漠漠水田飞白鹭。”
不像鸿雁志在远方,也不像白鹤栖在楼台,白鹭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想,倾心热爱乡村和自然。准确地说,是自然中的乡村,是乡村中的自然,乡村更宜居,自然最能亲。“带月荷锄归”,“临风听暮蝉”,有着陶渊明、王维一样的情怀、一样的雅致。躬身劳作在田地中,看风吹瓜豆稻麦,可寄余情,或者闲来漫步在清溪里,看水印云天星月,可怡品格。对于白鹭,除了让人喜欢,还油然而生一种敬意。
麻雀赖在村庄不走,想方设法偷点吃的,八哥借居在农舍的角落,难免会打扰农人的生活,有些讨人嫌,甚至让人不高兴,拿了棍棒、掷了石头驱赶。白鹭才不愿这样,它并不进入村庄的里面,甚至很少接近村庄,过着自己的生活,爱着自己的所爱。村庄里到处都是猪圈和牛栏,鸡鸭随地拉屎,有人乱丢杂物,这样的环境,岂是白鹭所能容身之地?白鹭爱择村外的高木而栖,把巢筑在树巅上,到了秋天,树落去了叶子,方能看到它的巢,简朴,宁静,一如它的本质。
无疑,村庄外面的水田,是白鹭的最爱,我想,这并不仅仅因为水田里有白鹭爱食的螺蛳、泥鳅。农人插了田,薅过二遍草,四、五月里,秧苗就合林了,远远看上去,到处绿油油一片。这时,嫩秧苗上挂露珠,瓜花闲开七八朵,都是值得一看的小景,但最好看,莫过于三两白鹭飞过来。你看那三两白鹭,比白还白,若晴日,反射出明亮的阳光,刺人的眼。仿佛春天的几瓣梨花,谢了,从枝头飘落,旋被一阵大风吹向远方。它们轻轻地搧动着翅膀,直穿水田,或者绕水田飞过圈儿,哪儿都不停下,仿佛练习飞翔,或者,把这片水田当成了它们的领地,作一番巡视。别小瞧它们这么一飞,乡村极其安定的空气,被它们的翅膀微微地搅动了,形成一股股轻而细的暗流,在半空中流动着,带着草木的气息和瓜花的香气,到处隐隐可闻;别小瞧它们这么一飞,到处一片绿,被这两三点不断动着的白一点缀,便活跃起来了、生动起来了。若白鹭不来,那空气是沉闷的、凝滞的,让人感到不舒服;若白鹭不来,那新绿是死气、呆板的,色相也会暗淡了许多。
对于人,白鹭似乎也很冷淡,不愿与人接近。我从城里回到乡下的老家,无事,也最爱在一片新绿的水田之中散步。远远地,我看见一只白鹭飞来,没有飞远,而是在一块水田里停了下来,不深不浅的秧苗,刚刚没过它的长腿。它很警觉,引长颈四望,确信周围没有人,这才放心地迈开长腿,低下头,在水田里觅食,我多想亲近亲近它,把它的倩影看得更加明了,于是,我悄悄地向那只白鹭靠近。还有很长的距离,那只白鹭仿佛在潜意识里就感受到了我,腾翅而飞,只给我留下一个背影。我放弃了接近它的念头,站在远处,只想用我的长焦相机,拍下它的倩影。想不到,这也得不到它的容许,常常,我还没有调好焦距,它已经消逝在镜头里。我们村庄的白鹭仿佛已经认出了我,总认为我不怀好意,有几次,从远处飞来,在高空显然看见了我,竟然拐个弯飞去了,真让我有些“多情总被无情恼”了。看它们的那种神态,多像我从骨子里瞧不起某个人。白鹭鸟,你有骨气,好样的,我喜欢。
其实,我的想法是错误的,白鹭并不是不接近人,只是择人而近。我看我们村庄里的祥松爷耙田,那白鹭、喜鹊、八哥一点也不怯,在他身前身后翻飞,是那么融融泄泄。祥松爷是个地道的庄稼人,一身破旧的衣衫,为人老实、善良。白鹭鸟相信这样的人不会伤害它,更愿意与这样的人接近。我在城里的官场混了多年,那些冷漠、势利、虚荣,一定也沾染了不少,尽管我一直在掩饰,但肯定在言行中已有表露,白鹭鸟是瞧不起我这样的人的。乡下有俗话:“蚂蝗叮了鹭鸶的脚”。白鹭,白鹭,你在水田里走的时候,也要小心蚂蝗叮了你的脚,一旦被蚂蝗叮上,你想把它甩掉就难了。
盛夏,天气热得像个蒸笼,至黄昏,开始凉了下来。一群白鹭,歇在村外的大树上,像一树残雪,为乡村更添几份凉意。秋深,稻子收割了,水田无水了,那些白鹭又像精怪般地不见了,留下树巅上一只只空巢,不知道它们究竟去了哪儿?抑或是还原成雪融化去?冬天,雪落了下来,遮住了那些难看的东西,把乡村弄得那么美。过几天,雪便化了,最后,只剩下树巅上的空巢里,还托着一巢雪,一时让人恍惚,疑是那些白鹭又飞回了巢中。
常回乡下走走,住住,去看竹林藏明月,去看水田飞白鹭,就像去探访一个隐居乡村的高士,就像去看望一位久违的志趣相投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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