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和朋友聊天的时候,突然聊起了一段往事,因此也就很自然地想起他,想想已将近十年没见过面了,现在想来却仍记忆犹新。
他是我初一时候的老师,姓张,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个子。他的脸又红又黑,或者说是红里透黑,特别是在他喝酒之后,这种红与黑就更加明显。他个性潇洒,特立独行,虽然是学校一个普通老师,却是把校长也不放在眼里,只要是让自己看不过去的就敢口诛笔伐,只要自己瞧不起的人他坚决不会与他交往,大有魏晋时期阮籍刘伶之风。他之前是在市里面的中学任教,后来好像听说得罪了什么人,被“贬”到我们学校来,估计也是与他的性格有关。
张老师的主要是教美术和书法,但是因为我们学校比较小,老师不够,所以他教全年级美术和书法的同时又教我们班语文。我后来才发现,他在文学方面的造诣也很高的,因为我有一次在一本国家级的诗词期刊中发现了他的作品,是一首《水调歌头》。
第一次看他写字,是在我们上语文课的时候,他上课时候的板书特别凌乱,想写哪里就写哪里,而且基本上全是行草,一行字下来,能认识一半的同学寥寥无几,同学们跟班主任反映过几次,班主任跟他交涉过,但他却是一笑置之,然后告诉我们同学,什么字不认识就在课堂上问,但是他是坚决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写字的风格,他认为一笔一划的写字效率不高,而且中学生应当要提升认字能力,渐渐的,学生也就习惯了他的字了,也认得他的字了。
起初我觉得他的字很难看,因为我不认识,也完全不懂汉字的美感。直到有一次,那是我们早读的时候,他看到我们班后面黑板上同学办的黑板报,黑板报上歪歪曲曲的写着几个字,是吴均的“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他看着看着似乎就来了兴致,拿着粉笔,在我们对面的黑板上,用各种字体把这句诗写了一遍,那个时候我才见识到楷书行书黑体宋体草书隶书,这是我们见过他写的最工整的一次,简直像是拿模子刻上去的一样,特别好看,在那之后,我就对他特别崇拜了。
接着是一次上画画课,那个时候我们很少会有画画课,一个学期也就几节,还得看老师心情。第一次上画画课也把我惊呆了,他用非常快的速度,拿着粉笔,在黑板上“扫”了起来。不一会功夫,黑板上就多了几幅画。当时我觉得他很神奇,就用一支粉笔,想也不想,这么随手一画,就能很快画出这么多栩栩如生的作品,简直像是一个魔术师一样。他画完之后让我们照着他画的画,那个时候对着成品画画,对还没学过画画的孩子来说是很难的,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他也不管,就让我们照着他画,如果不会自己可以在绘画本上面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有的同学不懂问他,他也会很热心的走过来,跟同学说:“来,你看好啊。”说完就拿起画笔,刷刷几笔,很快一幅作品就完成了,速度很快,学生都看的目瞪口呆,然后还是不会,但是也不敢再问了。
他画完之后总会在教室里乱转,看看学生画的怎么样,然后就是点点头或微微一笑或面无表情。我当时也说不上对画画有什么兴趣,只是觉得挺好玩,他画完之后我就拿着铅笔按照他的那种感觉在纸上乱画,画完后画的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走过来,站在我旁边看着我的“作品”,什么都没说。我当时很紧张,想把画捂住但是又不敢,他大约看了几十秒,就走了。待他走后我立马把那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画的什么的“作品”藏了起来,怕他再次看到。
美术课的第二天,他叫我中午吃完饭去他房间一趟,说有事找我。我当时心中一惊,估计又是作文字写得不认真,要去挨批。吃完饭后我战战兢兢地敲他的房门,他直接在里面客气的喊了一句请进。我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他的房间不大,看起来很乱。床上的被子没有叠,床边上是一个长方形的书桌,上面堆满了书,各种各样的,桌子右边还有一大叠写过的稿纸,密密麻麻,很是潦草。房间其他有限的空间都被画画用的架子填满,墙上有几幅字画,估计是他自己的作品。
他很客气的给我搬了一个凳子让我坐下,然后问我想不想学画画,他说觉得我很有绘画的天赋,准备培养我,带我去参加比赛。我当时惊呆了,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梦。我当时也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我特别不喜欢读书,如果可以让我去学画画而不读书,这对我来说当然是极好的。
他给了我几张画纸和一支铅笔,然后还给我一个素描的册子,让我对着画,不但如此,他还让我练毛笔字,他说书画书画,画不离书,书不离画,早点练软笔,对以后画国画很有帮助。
从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变得非常密切,我经常去他房里讨教,他也从来不嫌我麻烦,每次都很耐心很热情地解决我的问题。虽然学画画只有短短半年的时间,但是我素描已经画的不错了,那时候经常偷偷的给班上的同学老师画画像,乐此不疲。有的时候我们还会聊天,或是下一盘象棋,他的棋艺特别厉害,刚开始让我两个车和一马,我都下不赢他。后来慢慢的对弈的次数多了,加上我一有时间就刻苦的研究,最后终于能在他让我一车一马之后打个平手。但是打了个平手之后,他就调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见他。
我记得他曾经跟我说,等他退休了,他会回到他的老家。他老家离我们家好像并不远,只有二三十里路。他说他家后院有一大片竹林,竹林里有各种颜色的鸟,是他以前养的,每天早上和黄昏的这么多的鸟一起叫起来,夹杂着风入松风吹竹的声音,就像是大自然的交响乐一样。他当时如此的跟我形容,害的我经常幻想去他家听鸟叫,听风如松,听风吹竹。竹林后面是一片陡峻的山,非常高,山里有很多古树,看上去就像一副活生生的山水画,很适合在那里写生,听古曲,读书。他还跟我说,以后等我长大了,回来的时候记得去他家,那个时候,我们就在他家后面竹林里,煮一壶茶,拿一些点心,摆上棋盘,下他个一下午,直到太阳落山,直到松风四起,直到银河垂地,不过那个时候就不是跟我下象棋,而是下围棋。
因为学校从来没有尊重学生画画的传统,自从张老师调走后,我就基本上不再那么用心画画了,但是毛笔字还是偶尔练练,但到最后终于还是废弃了。我并没有像当时我所幻想的一样,做一个浪迹天涯的画家,一个艺人墨客,一个歌风咏月、临风摹月的人,反而是像芸芸众生一样,经过中考,高考,然后来到大学,然后默默无闻。有的时候过年回家,经过他家的那片区域,我会突然想上门拜访,但是转念一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我么?如果记得,如果他知道我早就不画画了,连字都写得七扭八歪,会是面无表情还是一声叹息,想到这,便止住脚步,终于还是安慰自己,一切随缘吧!
大学二年级的有段时间里,我挺怀念他,于是我买了一副围棋,研究了一阵子。想象着,如果多年之后,不管是在飘雨时分还是落花季节,再遇到他,我希望我们彼此还有兴趣相对静坐,看太阳落山,听松风四起,一人一子,直到银河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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