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娃哥是我很近的邻家,年龄至少比我大过十五岁。
他是二爷的孙子。听爷爷说,二爷家那一门子最兴旺的时候,曾经老老少少、热热闹闹,好一大家子人。后来,饥荒来了,瘟疫来了,战乱来了,匪患来了,一家人风吹云散,饿死的,病死的,横死的,折了十几口人,只剩下二爷一个光杆了。老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遇到二婆后,无奈何间,收养了一个讨饭到家门口的七岁的孤儿,他就是大伯了。恍惚记得,大伯说他是关中平原兴平一带什么地方的人。所以,小时候,便在聊天的人群里,常常听见他发感叹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自己是从滩滩滚到了洼洼。
大伯有三个女儿,球娃哥出生以后,自然给他们家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和快乐。二爷一家大喜过望,非常疼爱他。他们出出进进,口口声声,喊他球球娃,天长日久,球娃就成了他的真名了。那时候,球娃哥似乎很活泼,很淘气,也很可爱,颇得大人们喜欢。在二爷家的院子或家里,不管他怎么捣乱翻弄,怎么上蹿下跳,怎么胡作非为,二爷、二婆心里总是乐呵呵、笑眯眯的样子,只管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就这样,球娃哥在几代人融融的宠爱中,一天天长大了,也一天天懂事了。没人吩咐,他就自觉地操心起了二爷、二婆两位老人家的饮食起居,以及日常吃喝拉撒。家里没水了,他就默默地到井坊去绞水或从沟里往上挑水;瓦缸没面了,他就悄悄地去推磨子磨面;没油点灯了,他就提着煤油瓶赶紧往商店跑。总之,年迈的二爷、二婆的日常生活被球娃哥料理得井井有条,头头是道。常来二爷家串门子聊闲天的人们,对球娃哥总是啧啧有声,赞不绝口。当着众乡亲的面,二爷也常常情不自禁地说:“我球娃,勤快!孝顺!懂事!很不错呢!”
旧历年的腊月,大人们里里外外张罗着,给球娃哥娶新媳妇了。我们这些堂兄弟们也跟着欢天喜地。多年来,乡下流行着“耍房”、“听房”的(也就是偷听新婚夫妇的房事活动)风俗,如果没人前去“听房”,家里大人也要在窑洞窗子外边的烟囱角角,习惯性地靠一把扫帚,表示有人“听房”呢。于是,就在前半夜里,一位堂兄撺掇了几个哥儿们,夜猫似的蹑手蹑脚去了,屏息静气地贴着窗根听起来。听人家两口窃窃私语,卿卿我我,甜甜蜜蜜,男欢女爱,渐渐入港。忽然间,不知谁憋不住了嗤嗤笑起来,接着大家都忍不住了,一阵嘎嘎嘎的大笑,就像受惊的山鸡。翌日,见了面,众目睽睽之下,那位堂兄便肆无忌惮地问起来。“球娃哥,你昨晚和嫂子干什么了?”“没干什么啊,就规规矩矩睡觉。”“那怎么地动山摇的?”“像牛吃胀了?”“像狼吸猪了?”球娃哥吱吱唔唔起来:“我肚子疼,打摆子呢?”“还吭哧吭哧?”人群里顿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许多人前仰后合,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球娃哥的脸就噗地红了,只是腼腆地,嘿嘿嘿地憨笑着,再也不作声了。
不久,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在大年夜里降临了。雪落无声,小山村静悄悄的。球娃哥领着我们一伙兄弟们围着族里的老人们去坐夜。坐完夜,他又热情地招呼大家去他家玩。那时候,我们这乡下的小村子,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也没有通电。能玩什么把戏呢?正当我们疑惑不解时,他便拍着衣服兜说:“我早准备好了。”“是什么呢?”抢过来一看,哇!是一盒新灿灿的扑克牌。我们一下子心花怒放,连跳带蹦,一股脑儿涌进了他家。只见窑洞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地净窗亮,家具生辉,热气腾腾,灯火通明,竟然点着三盏煤油灯,一盏灯从窑顶上垂下来,悬在土炕上头,一盏灯放在炕头的栏槛上,一盏灯放在窗台上。火苗红红的,旺旺的,忽悠着,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带给人一种温吞吞、暖和和的感觉。“快上炕!快上炕!”说着,新嫂子连忙张罗了几个菜,端了上来。球娃哥给每个人倒上了酒,恭恭敬敬地递过来。有人说:“灯这么亮,你不过日子了?”他仍然只是憨憨地笑着说:“平时,各人都忙着各人的事。大过年的,大家好好乐一乐。”于是,一群年轻人就高喉咙大嗓子,老虎杠子鸡,锤头剪刀布,又是一番热热闹闹地肥吃海喝。酒饱了,饭足了,就兴致勃勃地玩起了牌。一浪一浪的开怀大笑,不时飘出温暖的屋子,穿过绵绵密密的大雪,飞上小山村的夜空,回荡不已。我们几个年龄小的,就一直蜷曲在烫热的土炕上,津津有味地吃着他家的牛心柿子,坐着看到天明。一大早回家,扫完门前雪后,他又招呼我们挨家挨户给老人们拜年。拜完年,核桃、红枣之类好吃的东西,就装满了我们的衣兜,攥满了两手。我觉得,特别是球娃哥家的牛心柿子,二爷家的土蜂蜜,是我今生吃过的最甜心的东西。
人人都说,球娃哥壮实得像头犍牛,有着一身使不完的蛮力气。这一点,我是眼见为实的。球娃哥的个子并不高,但他有着一碌碡壮两老瓮粗的腰身,浑身肌肉很发达,肌腱块很瓷实。平时,从沟底打柴,他的柴捆总是最大;从沟底往上挑玉米,他的粪笼也总是最大。这时,有人就不服气了。最不服气的当是牛高马大的民民哥了。那是个三月艳阳天艳阳地的日子,有人惹猫逗狗,极力鼓动他们好好比试一下,让大伙见识见识,究竟孰高孰低。俩人也按捺不住性子,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禾场上。先是比搬碌碡,他们俩人都甩开了膀子,一口气把圆滚滚的碌碡,推得不停翻跟头,直看得我们哎吆吆咂舌头。最后,又比抱一人高的石碾子。球娃哥先来,他猫下腰来,运足气力,嗨吆一下,就轻而易举地抱了起来。民民哥也不甘示弱,不声不响地抱了起来。正当大家欢呼喝彩的时候,石碾子顺着的大腿滚下去了。就这样,民民哥的大腿严重受伤了,有大半年的天气,下不了炕。为了此事,球娃哥心里还非常纠结,抱愧不已,曾经登门向民民哥道歉。
然而,我最难忘的还是球娃哥的老实、善良。记得那是我初中上学的时候,家里为了给爷爷做一副棺材,在村后的沟渠里买了一棵大桐树,请了师傅到沟底现场解板,去时我们叫了球娃哥帮忙往塬上背板。当时,我把木板放上脊背,走不了几步,就心慌气喘,摇摇晃晃,腿软得不行。看我这样,球娃哥就说:“不急,你拣小的薄的背,大板我来背。”就这样,师傅们每解完一页木板,他就默默地往塬上背一块木板。那一天,他帮我们家背完了所有的大板。九八年的春天,听说我家要盖房,每天早上四点钟,就到家门口叫我起来,帮我推土垫院子。他说:“你白天教书没时间,每天早上四点我准时叫你,一块帮你推土。”当时,我感动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久,盖房正式开工了。他又来抬着石夯喊着号子,帮我打着房根子。接下来,他又免费当着小工,来得早,去得迟,抱砖,和泥,拉水,扛椽……啥活缺人手,干啥活;啥活重,干啥活。忙前忙后,忙了近一月天气,终于帮着我家盖成了房。说真的,这是我今生今世刻骨铭心、没齿难忘的事情。
球娃哥是个性急心强的人,他上有老人,下有两个儿子,负担重,日子过得不容易,也很不顺心,情绪上始终有些压抑,有些苦闷。老天爷也真不睁眼,总使好人多遭难。后来,谁也弄不清究竟什么原因,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得上了什么怪病,这里那里,四处求医问药,怎么也治不好。当然,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家里经济非常拮据,他根本就没有进过大医院。如此拖延下来,一个好端端的人,就慢慢地变得痴呆呆的,话也不说了,饭也吃不动,活也干不了,身体彻底垮了。每每看见他,我的心里就觉得特别难受,感觉很不是滋味。
大约是七八年前吧,球娃哥终于被熬得油尽捻子干了,无牵无挂地走了。
如今,常常想起球娃哥。情难自禁时,就写下这篇文字,以表达和寄托我对他深深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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