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一段时间,总要静下浮燥呱闹的心,于昏黄的光影中,借着落日殉难般悲凄却壮美,呼啦啦什么都舍得下的最后挥洒,也怀着近似于晚景的淡远心态,盘腿安坐在老木箱子前,盘腿是个牢固而沧桑的的姿势,表示着在记忆面前生了根似的顺服和敬畏,这箱子已经旧得斑驳迷离,旧得意味深长,摸上去,每一处刮痕,每一个棱角都是光滑的,这样肯与岁月携手共消长的物件是我喜欢的,这样的物件极神,它不会因老而崩塌,依老而脆弱,它总是闪着静静的光,每看它一眼,就触碰到一种年华尚好的安全感。
掀开沉甸甸的箱盖,里面不过是一些远年的书信,塑料皮的日记本,英雄牌的金笔,一分两分的硬币,一斤两斤的粮票,用幼稚的笔法临摹的一整套红楼梦插图以及扩大版的江南园林邮票,手抄的厚厚的几何课本(上面有属于虔诚和梦想的痕迹,再也找寻不回来了),东西是再寻常没有的小玩艺,可因为出自当年,它们就总是能激起汹涌而来的,暖洋洋的记忆洪流,这洪流把我围拢起来,召唤着我沉没,深深陶醉于摇晃着的,美好多姿的记忆(一旦成为记忆,是不是真实的还原殊为可疑,不然,怎么一向难忍的岁月竟变成了悠悠静河,波光潋滟,色彩旖旎)。
整理,摆弄这些小物件成了我的精神需求,常常寄望于它们把我从现实的冰期中拯救出来,祈求它们的暗淡平静疗治我思绪的莽撞,用一段一段的过往,一程一程的追忆,来覆盖如今无时不在的不平之气,浪荡之心。
不期然地,一张老照片从这些物件里跳出来,落到我眼前,照片里的姥姥用患了白内障的细小眼睛迷惘地望着我,那眼睛里如海般漫漶的哀情让我承受不住,可这一次是逃不开的,我不得不面对这样尖锐的相遇,面对永远沉默,不能再陈述辩解,甚至也不能用神情的落寞来痛责我,推开我,来表达失望的姥姥,我无处遁形,姥姥逝去的时间,漫长到她的血脉又延续了一代,孙辈的孩子也长大成人了(如果我有孩子,也该上高中了,姥姥若有知,一定凄然地笑:瞧,报应来了吧?我一直渴望她能出现在梦里,畅快地指着我骂,像骂舅妈那么旗帜鲜明:你也落得孤身一人了吧?到老了没有人管你,还不如我。希望姥姥在梦里笑得痛快,大解郁闷之气,那么我没孩子这个生命里的缺陷,其前因后果也就有了交待,也就值了)。可我还是不敢直面她的遗照,不敢对人提及她,实在避不开,就匆匆扫一眼,就哼哈地唐塞过去,面对逝去了的人,再也没机会弥补解释的人,我甚至觉得自己再也没资格以姥姥亲人的身份出现,再也没有资格缅怀她,她以悄然逝去的方式让我的心永远残缺,永远塌下去一大片。姥姥再也不是我的姥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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