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重阳节
十七岁,我在乡下的玉米地里给自己过了个老成的重阳。
这个村庄,那么遥远却又那么清晰。一闭上眼,就有那些挥之不去的场景:那些潮湿的稻草堆,那些沾着露水的灌木丛,那些被堆到在地上的泥墙,那些装在麻袋里的陈谷,那些刚被砍下的树枝……传统的农家院里,大姨一家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由于大人们白天都上班的原因,我到大姨家都是在日落时分,抬头,不经意间,看到了从房舍上方掠过的电线很精细,仿佛铅笔不小心在黄昏的天上留下的划痕。
吃过晚饭,我走向了两大座玉米山,玉米家族有的穿着好多层皮囊,有的金灿灿裸露着,更有被虫子吞噬得面目全非的,它们一个个心甘情愿地躺在家门口,等待着我们一大家人去拯救——上房顶。乡村独有的夜风气息扑向我的脸,浅浅、瑟瑟,像一缕深蓝的风,仿佛哪儿的天犬被悄悄召唤。
召唤!召唤!我被高悬的一轮纤素驱使着走进了屋后的小树林。各种高低不同的树影潜伏着,鬼魅一样。晚上的风塞满了我的薄衫,风透过衣服吹到皮肤上有种退缩的感觉,我回头,发现那两座玉米山有时黑得看不到边际有时又被照得通亮,也不知我从哪里来的这么多勇气,没人给我答案,就这样孑身一人,走进了树林大无畏地探索漆黑。这是与平日里我所接触的明晃晃的窗外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将自己放低,沉下心,丢下身上那些陈腐灰尘的味道。河风里那棵大树挥舞着骨瘦如柴的枝丫张牙舞爪。月光前所未有地亮堂,水洼里泛着明亮的光,声音的空白宛若安静的漆黑的深渊。当我猛然地看到凄白的墓碑时,撒腿就往回跑着,内心诡谲地浮现的是圣——埃克苏佩里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深夜里坚定凝重的景象。
当我跑回玉米山时,一大家人恰好有说有笑地带着满嘴油光从家里出来,我落下惊恐的眼皮,酸酸的委屈刮满了鼻头,无奈地堆了个不自在的笑,开始捋起袖子干起活来,唯恐说出奇遇,爸妈又要唠叨我乱跑了。
我像个地道的劳动人民一样坐在歪歪扭扭的马扎上,手缓慢又认真地掰着玉米叶子,金黄的棒棒玉米在地上堆成了又一个新的小山丘。
黑色浸透了夜幕,爸爸的车停靠在路边,树叶的沙沙声和着乡间的凉气纠结着再次向我的脸颊扑来,可这次我的心里不再凄冷、悲伤,而是被这一大家人的干劲,被一堆堆饱满的玉米照得温暖、金黄。
“露重风刮金,汗沉锄落粒。你在何处笑眯眯?我在玉米地等你。”抑制不住从黑暗中解脱的喜悦,我支支吾吾地献词一首,搞得一大家子人笑得人仰马翻,干劲又嗨起来,发现大家极需要精神食粮的慰藉后我的幽默细胞立即被唤醒:我拖着锨,在地上歪七扭八得划出一条路来,叶子被划到两边,人就漫步在颗颗掉落的玉米粒上,使得本来就小心翼翼的我更唯恐摔倒了。“日本鬼子不是有三光吗?那我这个行动就叫三清——清粒子、清叶子、清路子,其实我的小名叫王清光呀!呦呵我这不成清光花生的CEO了吗?”无邪的朴实的劳动人民笑声再次传到了耳边。
从华灯初上算起,我们已经干了好几个时辰了。我看到妈妈扑棱棱的长长黑睫毛上粘了几粒晶莹的夜露;在平房顶上控制小吊车的姨夫也在吆喝大姨去西屋拿点机油来;表姐手中的小推车也变得深沉了许多,仿佛一个青壮年承受不住隔夜之重变成了个抑郁不吱声的`老头;我一个个捡拾的玉米也越发透心凉,玉米叶上的污泥也一块块地黏在我手上,棕色的土壤混杂着黑乎乎的虫子尸体或是粪便被露水粘得分不清楚。我的双手,这双稚嫩的劳动的手,心甘情愿地甩掉了一块又一块。
深秋,就这样迅疾地来临了,还未等到我的秋衣秋裤严阵以待呢。
凉风有信,它通知着每一片即将凋零的树叶在晚年合奏一首赞颂丰收的哗啦歌,之后便一片片地落下来,孤零零地跳完最后一支舞蹈。“谁家孩子哭得这么犀利?”我惊恐道“这是猫头鹰!”我惊悚地直起身子,又是一声凄厉的叫声划过耳际,仰头望向天,除了静谧的夜空,什么也没有,连一颗眨眼的星星也玩起了躲猫猫,想必是被个个饱满闪光的玉米吓得躲回夏天的夜空了。
心脏像空了一拍,空出的一拍正巧落在我脚踩的乡间小路通向远方黑暗的恐惧上,我甚至可以听到它撞击黑暗后特有的回声。
远方漆黑,我站在玉米堆中,将这些类似诅咒的东西统统报复给了棒棒玉米,将寂寞扔成了温暖,将凄凉用小车推成了灿黄。
完工后,我如释重负地进了家门,发现角落里的那只瞎眼母狗困倦了,也不哼唧了,呜呜地趴在自己的小窝里享受着五个狗仔中仅存活的一只小黑肆意地索取母乳,她的鼻头不再润滑发亮,浑浊的老眼里流出浑浊粘稠的液体,那场景,我不忍直视,心中涌来的除了暖烘烘还有一如黑暗带给我的酸凉苦楚。
今夜无星,惟存深露。
我想,今后我不用再惧怕黑夜带给我的压抑的恐惧与透骨的寒冷,因为一切都那么美好,在我不断敏感、寂寞的间隙,迎来的是劳动的充实,满心的火热。这是十七岁的重阳节,带给我最好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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