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外国的文人如何,中国文人实在是够损的。比如,把“按劳分配,多劳多得”说成“按捞分配,多捞多得”,再从文字结构上加以解释:劳从“力”,捞从“手”,只用力不伸手是捞不到的,但是只用手不用力行不行?也不行。所以,伸手的一定要靠着用力的。所以,“捞”的构成是“手”傍“劳”。这话说的不是真神,而是真鬼。既构思奇突出人意表,又叫人不得不点头称是。
“损”,已经成为中国文人特有的一种语言艺术。无论是书本中还是口语中,都有无数诸如此类的话叫人拍案叫绝。就是鄙人,闲来无事也爱损他一损,其兴致不亚于看小说。为什么要“损”?每人的动机大概不同,但我想有两条比较常见的缘由:一是卖弄,一是发泄。“损”其实是一种心智游戏,和下棋,打牌,勾心斗角等心智游戏不同的是,它主要目的是卖弄聪明。人都喜欢卖弄。大力士卖弄腿脚,有钱人卖弄钱包,美人卖弄秀色……总之只要自以为奇货可居,都是要卖弄的。文人腿脚无力,钱包干瘪,够格成为美人的也不多,能够拿来卖弄的当然只有聪明了。而且这种卖弄不用拉场子,摆姿态,费气力,只要轻轻翻动两张嘴皮就行。所以,文人常常听到的批评是“嘴巴没上锁”。即便是性格内向,守口如瓶的文人,一旦有合适的气候和场合,也会滔滔不绝,妙语如珠。那妙语,多半就是“损”的。除了卖弄,“损”还是医治文人心病的一帖良药,其性平和,其味微辛,其功效是泄气化瘀。在人生的竞技场上,文人多半算不上什么“强者”(嘴强是不算数的)。
挫折,失败,怀才不遇,造成了文人的常见病:心理亏虚。这种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死不了也活不痛快,倘不设法导之泄之,小病也会变成大病的。不平则鸣,鸣就是一种泄。但此泄太猛,容易虚脱。饮泣,也是一种泄但又显得太温,难见药效,于是乎,“损”便出场了。“损”,不温不火,怨而不怒,虽不如幽默之高雅,不若讽刺之尖刻,却有着近乎于艺术创作的美学情趣,又能释放出郁结于心的无端晦气。俏皮的话语投向社会,像石子斜飘过水面,激起浅浅涟漪,虽然终不免沉没于水底,但是总不能说它窝囊到无声无息。这也足令人心安理得。就说“捞”吧。文人大多是“劳者”,不是“捞者”,只是他们爱看别人捞,不但看热闹,而且看门道,见热闹不免心热手痒悟门道,又不免于心戚戚。那就也伸出手,以“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的气势汲汲去捞就是。然而不行,有不敢捞者,不善捞者,不得捞者,不屑捞者。想来想去,还是“损”他一下为好。“损”字也是从“手”的,不过这只手所傍的不是人中的一类――劳者,而是人的泛指――员。
这只手在给“员”挠痒,而且能抓到了痒处。有时也煞痒,让人试到疼。但只要“损”不与“害”合伙,那是谁也伤不了的。所以,“损”实际上也是一种忍,因而也能被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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