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上白鹭飞过,麦田里谷穗爆裂;涧边蝴蝶飞过,窗外石子小路上的足音回荡着。我总是看着你走过那些熟悉的乡间小路,想起你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模样。
从记忆伊始,你和那个叫作“老家”的地方大概存在了十年。十年,不算太短,也不算太长,恰好在我的一生中牢牢地占据一方。
你是怎么说的呢?“没有山河的记忆等于没有记忆,没有记忆的山河等于没有山河。”可是,小时候的我是那样排斥着那个地方,包括土到掉渣听了十年也学不会的土话,包括冬冷夏热的屋子,包括河边顺流而下的垃圾,包括没有时间观念和责任意识随便打鸣的公鸡……
因为这是祖先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所以我无奈地接受了祖先硬塞给我的故乡。于是十年之久,时间逼迫双耳听懂那里如同唱山歌一样抑扬顿挫的方言,抑制住冬天夜晚盖两床棉被也冻得想哭的冲动,路过堆满塑料袋的河边告诉自己这不关我的事,也习惯了在漆黑的凌晨被某只吊嗓子的公鸡吵醒后不再咒骂。
十年了,我以为我会一直适应下去,年复一年地回到不肯被我接受的故乡。直到,直到你的离去。
十年的记忆在听到你离去的噩耗后并没有增加和消退,有的只是想起你时身边的静谧,如月光在天上流淌,年年照相思,河水在故乡的土地上奔流往复,生生不息。你说,山河间的记忆才是记忆,记忆里的山河才是山河。朝你的方向望去,似乎能够一眼望穿秋水,忆着这十年漫漫时光的点点滴滴。
清晨冒着细雨出门的背影、总是在里面放一张纸垫着的斗笠、一只叫玉米黄的老鼠、墨迹未干的对联、总是被单独盛出来的饭菜、“好好学习”的叮嘱、一盆盆亲手种植的土豆芸豆南瓜丝瓜……
“马走日,象走田,车炮行走一条船,一切事物都有它们的秩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鼻子底下有嘴,要学会请教别人。”
如果生命是减法,记忆就是加法。故乡,是十年间陌生中不经意记录下来的笔记,也是在故乡静静逝去的八十岁爷爷留给我的财富,是用一年比一年更清晰完整的光影与回音筑成的百毒不侵的念想。
爷爷给我留下了一个故乡,扎根在回忆深处,已枝繁叶茂,而我却只能书写出一小部分,是那样微小,小到不成比例。
十年后,那里是不是蜿蜒着最初最早的石子小路?十年后,那里是不是矗立着曾经踏雪寻梅的青峰?十年后,天堂是不是一样繁星满天?就像昨日你那安宁的面容坚定地看着我们的故乡,眉眼带笑。
当我再一次踏上了回家的路,却已知家的那头已无您等待。常年草木扶疏的院落早已被枯草覆盖,瓜架上还残留着零星细小的藤蔓,不甘心地寻找着当年那双能翻天覆地的手。昨天如果是加法,今天和明天就是减法,是一日比一日的破败,是一日比一日的更远、更淡,和更难以触及的根源。
爷爷走后,奶奶随大爷们留在了县城,我终究没有机会学全老家的方言,看清墙角里每一张蛛网,折腾每一株夹竹桃了。
爷爷给我留下了一个故乡,却是一处在他离开后我无法再到达的地方。可是,为什么?偏要等十年之久,偏要经历了亲人分离,永不相见,偏要秋水望穿,青丝剪断,偏要伤心欲绝,偏要让时光委婉幽长,使人无言以对。我才明白那些曾陌生的,抵触过的,而今却总出现在梦中的就是故乡,是我们血脉相承的地方。在“故乡”的课堂,我这个没有学籍也听不懂那里的语言的学生,只能算个迟到的旁听生吧。
每次回到故乡,总能想起爷爷悠闲地走在乡间的石子路上。晚风微凉,细雨中带着茉莉花香,那个熟悉的身影走在熟悉的小路上,青箬笠,绿蓑衣,怡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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