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网络里最早对雪留下印象的是我三四岁的时候,那年我家从克拉玛依搬迁至伊犁。抵达伊宁市的时候已是薄暮霭霭的傍晚了,一家人坐在一辆罩有帆布的大卡车里。我似乎是依偎在父亲的怀里熟睡着,父亲忽然将我摇醒:“快看,下雪了!”我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我们的车后紧跟着一辆车,那车放射出的圆柱般的灯光照亮了我们全家,就在这昏黄的灯光中,我看见了缓缓飘动着的雪花,它轻柔如絮,像仙女洒下的玉叶,纷纷扬扬;又似蝶群一般飘飘洒洒,似乎快要落到地面了,又被车辆掀起的风吹起,向上轻扬着,无声地向四周飘去……
父亲说:“好兆头!雪花也在欢迎我们!”父亲诗一样的话语刻印在我记忆的深处,使我自此对雪产生了极为喜爱之情。每逢下雪的时候,总喜欢在雪地里玩耍,或在脚上绑着自制的冰鞋溜冰滑雪,或用水泼出一块冰来打陀螺玩羊拐,或堆雪人打雪仗……然而一九六八年冬天的那场大雪,却使我领略了雪的严酷和危害。
记得那年冬天,天气总是灰蒙蒙不见晴日,时不时便从无尽的苍穹里飘落下雪花来,纷纷扬扬,且一下就是几日不停。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和哥哥随父亲一起清扫院里的积雪,尔后爬上房顶用自制的推雪板推扫房顶上的雪。那雪极厚,推几步便如在推一堵墙壁,双手推不动了,便用肚子顶着一步一步向前移。推扫完了,便在妈妈的惊喊声中从房顶上跳到堆积如山的深雪中,双腿深深陷入其中,还嬉笑着拔出腿来滚下“山”。但是几场雪下来,巷子里和院门前堆积的雪真的快如房顶一般高了,使得大杂院里的这家人望不到那家人,只能望着房檐隔墙喊着相互应着。可这雪依然下个不停,有时候怕雪把房顶压塌了,便半夜起来扫雪。飘雪的夜格外宁静,家家户户的炉膛里都燃烧着煤火,暖洋洋的,但是谁都不敢早早入睡迟迟醒来,怕那雪积压甚厚,把房梁压断垮下来。那时候伊宁市居民的房屋大多为土坯垒就,墙壁倒是挺厚,但木制的屋顶垫铺了苇席和厚厚的麦草,又压了沉沉的泥土,而且听说已有许多人家的房子年久失修,经不住雪压垮塌下来,造成了家毁人亡的事故。
那时候年幼,扫雪中仍忘不了玩耍。抑或是看抗日战争题材的影片太多之故,我和哥哥在堆积如城墙一般的雪中,不停地泼洒水,使它坚硬起来,尔后用铁锹精雕细琢挖出一座“岗楼”来,与房屋一般高,人登上去,可观望院里的一切,还挖了“枪眼”和阶梯。为防止他人随意爬上来破坏,又在阶梯间深挖了几个陷阱,谁要是不经我们同意就上来,非吃苦头不可。
果然,一天中午我放学回来,便有人来我家告状,说是她家孩子上“岗楼”掉进陷阱把腿弄伤了。妈妈气得两眼直盯着我,我不服气道:“谁让她上我的‘岗楼’,我还没有找她算账呢!”一句话把那人噎得直翻白眼,气呼呼地走了。而那时,父亲已有半个多月不在家了。长大后提起这事,妈妈说那时爸爸一直在果子沟公路段上和工人们应付雪崩疏导交通,倘若听说我又闯下祸,非收拾我不可。
妈妈的话,使我对一九六八年冬天的那场大雪敬畏有加。之后,每每途经果子沟时,风景虽然如诗如画,可我的眼前仿佛总是飘着雪花,总是看见纷纷扬扬的雪花里,父亲和一群裹着羊皮大衣,脚穿毡筒鞋的工人在与风雪搏斗,一辆辆笨重如牛的推雪机一边“轰隆隆”响着,一边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艰难行进着……
二十多年以后,我因为工作关系在一堆资料中看到了这样一些文字:一九六八年底,天气渐冷,下雪日渐频繁,次年元月十五日至二十四日,伊犁连续九天普降大雪,平原积雪厚达一米,山区达两米至三米。果子沟交通及区内交通阻塞。因防不及,牲畜无法觅食,造成集体牲畜大批死亡。到年底,牲畜存栏头数由三百六十五万头降至二百三十万头。接着一月二十八日起,寒潮袭来,伊犁河谷出现零下四十三摄氏度的极端气温。五月,伊犁河暴涨,洪水开始肆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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