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正月初五,俗云“破五”,意思是自今日起百无禁忌诸事可为,是个好日子。
坐在家里过年仿佛高僧大德的“闭关”修炼,几天过来,生活反而少了许多乐趣,实在需要长长地换几口气。再说,也该顺应一下“破五”的好兆头出去走走,就和外甥们驾车下乡。
原打算只是随便走走,吸取早春的一些朗润之气,排出年节里累积于心的污浊之气。从城里出来就变了初衷开始信马由缰,沿乡间公路一路前行。
其实,也真的只能吸几口新鲜的乡间空气,若说可看的风景,几乎没有。“立春”刚过,只有河湾处的丛柳萦绕着淡淡的绿云,其余树木还在酣睡。路边的杨,槐,差不多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田埂,山脚一带,高大的核桃树,越冬的妆容极其简练也极其平淡,它们灰色的树干几乎干脆与灰色山岩混为一体。窈窕的修竹,披着永不减退的绿色正在沉睡,它们的摇曳之舞的盛大开场,大抵要等到更加浩荡的春风吹起来。
最有韵致的要算柿子树。
乌黑的枝干,虬曲,扭结,仿佛是放大了的铁画银钩的梅枝,未著花,但有去秋不曾摘完的柿子,经秋复历冬,干缩了,一个个蜷在枝头,倒像是已经萎蔫但未凋零的梅朵。
无论是以尚未返青的麦田为背景,还是以灰褐的山体为背景,柿子树乌黑扭曲的枝干都宛如铮铮铁骨,是十分耐看的。
天色阴沉,春雨将来。
当我们发觉已经来到狭窄干涩的白马河流域的时候,有人才恍然大悟今天我们应该去中路河流域的,理由是,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在中路河上流一带的山沟里一定还在下雪,若能再走远一些,一定能够看到气度不凡的冰瀑——却不行了,我们实际上已经来到了方向成九十度夹角的另一条流域,并且已经远程深入,无论从时间还是从路程上说,返回,再去别处已经意义无多。
一天彤云,山色灰蒙。风来,忽南忽北,或作或止。
真的“破五”了,每个村边的路上都有人,或行走,或站立,都是衣冠楚楚、面有喜色的。我的心里不禁一热:衣冠楚楚,面有喜色,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幸亏不是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满面喜色应该是人间最好的颜色!
村头都扎着彩门,大路边的树木和电杆上拉着电线挂着红灯笼,那些灯笼虽然比城里街边和滨河路边的要稀疏一些,也小一些,但灯笼的红色却是一样鲜艳的。相比之下,村里房屋大都稍矮,街巷宽阔,人、车不多,风的吹拂是自由通畅的。挂在白色电缆上的大红灯笼也便无拘无束地大摇大摆,像正在过年的人一样神采奕奕、兴高采烈。
在一个新村子的路边,外甥把车停下了,探出头去向一道大门张望。
明显是灾后重建时另辟的一个居民点,屋舍俨然,都是楼房,或一层,或两层,样式不一,风格迥然,但无论是一层还是两层、是中式还是西式,家家都有一个院子,都有一道气度不凡且富丽堂皇的大门,铁艺,黑、红、黄间色的框架和图案,两侧门墙拼图瓷砖敷面,那些拼图或山水,或“四君子”,或“福禄寿”,或花鸟,或书法。一看门墙上的瓷砖拼图,就可尽知房主人的志趣和品位。
不像城里“鸽子笼”里居住的人家那样门户紧闭,这里的大门都是敞开的。
其实我猜错了,外甥并不是在欣赏人家的大门,他在看大门里面。
见有车停门外,敞开的门内两侧立刻伸出三张老幼不同的脸,那些脸上荡漾着惊喜和猜疑,却是满怀期待的那种惊喜和猜疑。
很快,外甥的脸相就和门里面人的脸相彼此得以验证。院内的人就将整个身子露出来并且迎了出来,他们和外甥的开始变得喜形于色。
是外甥一个朋友的家。
又出来几个人,像礼宾一样分立大门两侧,笑脸相迎。外甥下车,一个年轻小伙儿握住外甥的手并拍打外甥的肩膀,小伙子的身后,一只黄狗高扬着头唾沫星子乱溅着朝我们“纵情高歌”,应该算是别种情致的迎宾乐曲吧。
外甥的朋友和外甥一样年轻,明显不同的是这位年轻主人有一副显赫的络腮胡子,看上去颇有“美猴王”的风度,他过来拉我们下车,又拉我们进院、进屋。
外甥介绍说主人姓孙。
果然!
我忍不住脸朝别处偷笑起来——世上竟然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外甥问我笑什么,我笑着说房子漂亮,狗很可爱。
外甥似乎没有得到满意答案,一脸疑惑,但仿佛已经受了我畅然发笑的感染,也跟着笑起来,他的笑容让我想到可笑的背景没有公开的时候会引发一连串更加可笑的事情发生。
可是,大过年的,就这样走进别人家里,太不合适了。
我的的顾虑是多余的,外甥从后备箱里拿出了厚重的礼品,原来他早有准备。
外甥的“美猴王”朋友责怪外甥过于拘礼,推让再三,脸开始发红,跟我想到的“美猴王”的尊容更加贴近!
我们坐车的时间并不算长,不过进屋休息却显得很有必要,只是,早上做出游转乡下的决定时未吃午饭就出发了,其时感到肚饿却是千真万确的。
“不能急,坐下烤火、喝茶,饭很快就好。今天‘破五’,我们喝两杯!”
看,想什么就有什么,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一路上见到的满天彤云果有来头,下雪了。
起初只是看见对面山头起了更浓更白的雪雾,很快,山头就遁迹隐形,雪雾就逐渐下移,差不多笼住了整座大山的时候,对面可见雪片大如杨柳飞絮,地面一带气温较高,雪未落地即化成雨,转眼之间地面已经淅淅沥沥,四周一片哗然的雨声。
年轻主人的待客热情让我们这些来自城里的“贵客”受宠若惊很不自在。
客厅地板上有一大盆木炭火,现在又加了一只调温电炉。大门外,路边悬挂着的大摇大摆的红灯笼和电炉通红的炉丝是一样醒目的大红色。红灯笼传来“啪啪”的雨声。客厅的玻璃推拉门大开,时有湿湿的山风吹进来,零星的雨滴和雪片会随风洒上台阶。湿湿的山风卷起炭火雪白的灰屑,飞舞着飘出门去,和外面稀疏的雪片混在一起。调温电炉开足了功率,通红的炉丝与外面的灯笼交相辉映,仿佛那灯笼也传来足够的热度。屋里温度很高,所以,即便山风自由来去,不但没有丝毫冷意,还有暮春时节氤氲湿润的奇妙感觉。温暖是可靠的,湿润是亲切的。
一桌丰盛的农家年节饭菜!
我已戒酒,亦无驾照,外甥要开车,因而,外甥朋友的敬酒之意也只能是象征性的。我们就专心致志地吃饭。
饭毕,雨雪亦停,天色放亮。半山以上全白。之前灰蒙蒙的大山变得清晰无比,仿佛向前大大跨了一步那样亲切。院落,公路,田地,都是湿漉漉的,也都变得新崭崭的。
时间不早了。外甥的朋友也不做虚情假意的挽留,只是告诫我们:开车要慢一些!
路上,外甥又问我笑什么。我就实言相告。
全车人大笑。
不料,外甥又告诉我:他和他的朋友们也的确都管这位朋友叫“孙大圣”!
又大笑!
今天出门虽然遇上了阴雨天气,但我们遇上的人和事都带着浓浓的暖意和快乐的意趣,因而,不能不说今天是个极好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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