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着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蛙》时,脑子不由自主浮现的却是林巧稚的形象。
莫言在后记中写道:“正如小说中所写的一样,我确有一个姑姑,是一位从业多年的妇科医生。我们高密东北乡数千名婴儿,都是在她的帮助下来到人间。当然,也有为数不少的婴儿,在未见天日之前,夭折在她的手下。小说中的姑姑,与生活中的姑姑,自然有巨大的差别。”林巧稚与小说中的姑姑,差别更是天悬地隔,但又有共同点,就是职业都为妇科医生,都没有生育过自己的孩子。
不过,小说中的姑姑,很长时间从事的是计划生育的工作,阻拦更多无形的生命产生,消灭有形的生命于萌芽之中。
林巧稚应该没有专职从事过计划生育的工作,尤其是农村的计划生育,那简直就不是受过文明熏陶的人所能干的活儿,我被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补课”时,也试图把乡镇的所有工作都学习个遍,计划生育自然也干过,但那是我“学习”所有工作中时间最短的一项,只有一天,就让我落荒而逃,再不敢做了,一句话可概括它的性质,那工作是必须匪气十足的人才能胜任的,我做不成,林巧稚应该更做不成。
在七十年代末,我读过理由写的一篇报告文学《她有多少孩子——记著名妇产科专家林巧稚》,当时我的记忆力特别好,对一切读过的文字都印象特别深刻,林巧稚的名字和事迹就是那时深深地刻在了心上,一直没有磨灭。当我来到厦门鼓浪屿毓园,参观了林巧稚纪念馆,更加感觉到林巧稚是有仁慈之心的女性,是真正救人的医生。
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平房,非常平民化的纪念馆,展览第一部分是“钟灵毓秀、雏鹰展翅”。
林巧稚自己写过:“我是鼓浪屿的女儿,我常在梦中回到故乡的大海边,那海面真辽阔,那海水真蓝、真美……”
光绪二十七年(换算为公历为1901年12月23日),林巧稚出生在福建省思明县鼓浪屿的一个教员家庭。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林巧稚上蒙学堂(女子小学校),之后,就读于鼓浪屿怀仁学校(鼓浪屿女子高中)。三年后升入鼓浪屿高等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留校任教。
1921年,毕业于厦门女子师范学校。同年考入协和医学堂,那一年美国注册的洛克菲勒基金会在北京创立了协和医院,林巧稚属于第一批女生。
她的少女时代是属于南国的厦门,厦门的门字很有意思,它的确是我们国家面向大海的一扇门,被列强的坚船利炮轰开的大门,在中华民族命运多舛的年代,在青年真正有报国之志的年代,与鲁迅、郭沫若等胸中燃烧对科学激情的青年一样,林巧稚选择了学医,走出国门向近现代提倡科学的国度去深造,先后去过英国、奥地利和美国。在美国被聘为“自然科学荣誉委员会委员”。一九四〇年回国,不久升任协和医院妇产科主任,成为该院第一位中国籍女主任。现在女子上学、当官,属于很平常的事情,在林巧稚那个年代确是破天荒之举,她成为中国妇产科学的奠基人之一。
展览第二部分是“生命天使、医界楷模”。
林巧稚不但解放前是名医,建国后仍是最杰出的医生,在一九五九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唯一的女学部委员(院士),并被任命为中国医学科学院副院长。她不仅是协和医院的骄傲,是厦门人的骄傲,更是中国的国宝级骄傲。
她开拓性地在我国妇产科学许多方面进行了研究,许多研究结果留存在《用造袋术治疗后腹壁囊肿一例》、《新生儿自发性肺气肿》、《妊娠及非妊娠妇女的阴道酵母样霉菌》、《在协和医院生产的畸形头胎儿》、《对妊娠母亲试用破伤风类毒素免疫小生儿》等发表的文章中,她著有《乙酰胆碱在正常分娩机制中的作用》、《二十四例良性葡萄胎及恶性葡萄胎转移的研究》等专著,主编《妇科肿瘤》、《农村妇幼卫生常识问答》、《家庭育儿百科大全》等医学普及书籍。这些都是中国以往妇产科医学史所未涉及到的领域,延续着她破天荒的记录。
她终身未嫁,更没有自己的孩子,即使是生日,她也在工作,她说:“我到产房过生日更有意义,我为难产的孕妇接生,当小宝宝在我生日的时候降临人世,那哇哇啼哭声是最动听的生命赞歌。对我来说,那是最好不过的生日礼物。”这不是林巧稚奉行独身主义,而是因为协和医院的不合理规定,担任住院医生的女性,一旦结婚自动解聘,女护士如果结婚必须辞职,白纸黑字约束着:“聘任期间凡因结婚、怀孕、生育者,作自动解除聘约论”。她不想放弃医生的事业,就只能做出终身未嫁的牺牲。
展览第三部分是“参政议政,巾帼英才”。
她曾任国务院科学规划委员会医学组成员、中央技术管理局发明审查委员会委员;中华医学会副会长、中华医学会妇产学会主任委员和中华妇产科杂志社总编辑,卫生部教材编审委员、考试委员会委员、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委员以及中国人民保卫儿童全国委员会委员等,承担了大量的社会工作。虽然这些职务很多,但都在她的专业范畴之内,她无愧于这些专家之称。她由衷热爱新中国,觉得“新出来的太阳比什么都好,我爱这明朗的天空和这明朗天空下的生活”。
展览第四部分是“德艺双全,风范长存”。
林巧稚把一生奉献给了中国的妇产科学事业,她眼里病人没有高低贵贱,她看专家号,也看普通号的病人,别人不敢治的病,她敢去尝试治疗。来医院的患者,她一视同仁,不能来医院看病的患者,她上门去出诊,不但不要诊费,还把身上所有的钱送给贫穷的患者。找她看过病的朱德夫人康克清回忆道:“林巧稚看病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论病人是高级干部还是贫苦农民,她都同样认真,同样负责。她是看病,不是看人。”
不但患者和孕妇,以及他们的亲人了解她、理解她,共和国的领导人,同样认识她、重视她,国家李主席为她题词“学习林巧稚大夫无私奉献精神”,全国政协邓主席为她题辞“林巧稚同志,著名妇产科专家”,全国人大彭委员长为她题辞“卓越的人民医学家”。
纪念馆外有尊洁白的雕像,是身穿白大褂,面容和蔼如老妈妈的林巧稚大夫,基座上,关于她的身份,只有五个字“林巧稚大夫”,以及生卒年份:1901-1983。
翻开如书页的石头上镌刻着林巧稚留下的遗嘱:“平生积蓄的三万元捐献给首都医院幼儿园、托儿所;遗体献给医院作医学研究用;骨灰撒在故乡-鼓浪屿周围的海面上。”
她不但奉献了一生的全部精力给热爱的医学事业和孩子,也包括省吃俭用,节俭下来的积蓄,全给了孩子,甚至最后把遗体也奉献给了医学事业。
回归故里的,是仅剩的骨灰,只有在这里,她不是老妈妈一样慈祥的医生,而只是一个女孩,如同岛上那些散发青春气息的姑娘一样,正处于憧憬美好生活的年华。
花丛中一双洁白的手,托举起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又有翻开的书页记载林巧稚留下的另一句话:“我是一个大夫,大夫有大夫的道德,我不能见死不救,能治不治。”平实的语言,现在看来竟是那么的伟大和难得!如今听惯了太多因为没钱而死在医院门口的患者故事,以及太多因为手术中大夫接打电话或做其他私事而致患者死亡的事情,却极少听到见到林巧稚这样有道德的大夫,偶尔有患者因付不起医药费被媒体曝光,能在社会上募集大量捐款,最终却也都捐给了医院,医院成为今天最暴利的行业之一。只要没钱,能救也不救;只要钱多,救不活也装出治疗的样子,医院把病人当作摇钱树,患者进了医院,想不被过度治疗都难。林巧稚走了,见死不救,能治不治的道德难道也走了?
一组雕塑,有五位双手彼此搭在别人肩上的小孩,听到有导游问了两个问题,第一,“雕塑五个小孩代表什么?”真无从猜起,导游公布答案,“这五个小孩每个代表一万人,林巧稚一生共接生了五万名婴儿,包括各种肤色的人。”我虽然没答,心里猜是五大洲,不全对,第二个问题是考观察力,“哪个小孩是中国人?”同样黑乎乎颜色的雕塑,正确分辨说出结果还真得看谁更认真更细致。
林家还有一位终身未嫁的伟大女性,叫林默,从事的职业与林巧稚类似,林巧稚治病,林默看命,目的都是救人。林巧稚被评为一百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之一,林默被尊为天妃天后;林巧稚受聘为世界卫生组织医学研究顾问委员会顾问,林默是全球华人尊崇的妈祖,都具有广大影响力。
只要真心救人,把人的生命看得至为重要的人,人民就会给他(她)无尚的荣誉,世世代代铭记。旅游中看山看水,是感受自然的伟力,参观妈祖、林巧稚这样的人物纪念地,是感受人心的伟大。
因为《蛙》的作者秉承的是“写作时要触及心中最痛的地方,要写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写人生中最尴尬的事,写人生中最狼狈的境地”,所以书中姑姑的形象,不再单纯是见死不救的医生,而多了漠视生命的粗俗,少了平稳沉着的宁静。林巧稚是知识分子的良心,有一颗慈悲为怀的医者父母心。或许生活中有不少“姑姑”那样的医生,但患者永远喜欢的是林巧稚这样“谋母儿健康,救死、扶伤”的医生。
站立波浪澎湃的海边,仰望辽远的天际,忽然想起雨果那句话:世界上最宽阔的东西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心灵。林巧稚拥有的不正是这样的心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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