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涅槃记散文

　　如今的大学生找工作难，找一个专业对口、清闲安逸又福利待遇好的工作尤其难。嘉嘉是我高中同学的女儿，刚刚从英国的某世界名校踱金回来，是不折不扣的海归硕士。作为权宜之计，她应聘到一家小银行当柜员。

　　找了这样一份工作，是否有违当初送嘉嘉出国留学的初衷？嘉嘉是否委屈了自己？能否适应柜员紧张而难苦的工作呢？老同学夫妻不无担心。我在另一家银行工作，因为业务上的往来，这家小银行我是要经常光顾的。老同学嘱咐我去这家银行办业务的时候，在不暴露老同学关系的前提下，以一个普通客户的身份顺便看看问问，如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跟他说说，好早作打算。

　　做父母的，舔犊之心可鉴也。

　　那天为转一笔账去了这家银行。本来是想直接找嘉嘉办理的，然而所有的柜口转了一圈下来，都不是她。这才想起，刚进的新人主管不会让她上前台临柜的，要从后台最基础的杂事，例如整点钞票做起，海归硕士又怎样？办理业务的时候我隔着防弹玻璃向柜内巡视，后台有四个人坐在电脑前对账对传票，还有一个站在靠墙一角的捆钞机前捆扎钞票。嘉嘉出国之前我见过，能一眼把她从人丛中认出来，而眼前这些人都不是。就说那个捆扎钱钞的姑娘吧，虽说只能看个侧面，轮廓面子也有些像，但嘉嘉还不至于如此不注意自身形象。看着这个捆钞姑娘，我在哑然失笑的同时，想到了街头的精神病流浪者。每一捆钞捆好后都要贴上封签，不干胶封签在撕去衬纸之后贴上钞捆之前，需要贴在桌角或墙脚等不碍眼不碍事的地方备用。捆钞姑娘也许为了图方便，将封签的一角贴在身上的白衬衣上和深蓝色西裙上。封签对应于不同钞别是大小和花色都不同的，待捆扎的钱钞堆积如山，因而，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封签，就横一张竖一张东一张西一张，爬上了她的胸前、腹部、袖子、裙子，像插满了万国旗，随着她弯腰捆钞、盖章、贴签的动作而上下起伏、左右飘舞。这活脱脱一个怪物，哪里还能找到一丝银行白领的淑女形象？话又说回来，形象是差了点，但捆钞整钞速度确实提高了不少。

　　嘉嘉难道知难而退了吗？或者看不上这份工作不来了吗？在我的转账业务快结束的时候，我轻声问柜员：“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嘉嘉的人？”

　　柜员嘴朝捆钞机那边一呶：“那就是，你找她有事？”

　　那个五彩斑斓的怪物竟然就是嘉嘉？我大吃一惊。好在嘉嘉正很投入地捆钞，并没有注意到我在看她。我接过业务回执说：“没事，没事，随便问问而已。”说完离开了柜台。

　　第二次去银行是兑换整箱的硬币，有一元的，有伍角的，还有一角的，每箱硬币差不多在二十公斤上下，一共七箱，因此，我叫了一个搬运工。嘉嘉正在临柜。我到了她柜口，她并不知道我是她爸爸的同学，举起右手眉目含笑，柔声招呼您好，双手接过我递进去的账单，十指灵巧快速地敲击键盘，一举一动无不显示出青春靓丽的活力和良好的职业素养。正在我愣怔时，她招呼一声让您久等了，转身朝后台喊：“毛毛，提XXXX硬币。”

　　搬硬币是男人干的粗活。毛毛是勤杂工兼驾驶员，是柜内唯一一个男员工。一个坐着后台电脑前轧账的女员工脸露难色地回答：“毛毛给领导开车去了，怎么办？”

　　嘉嘉不假思索地说：“这好办，你只管遥控开好关好二道门就是。”当即跳下前台高椅，到了后台摘下领花，挽起西服的袖子，右手拎起一箱硬币站起来。沉重的硬币迫使她身体严重向左侧倾斜，左手臂大幅度向外侧张开才能保持身体平衡。迈开步子，趔趔趄趄向着二道门外搬运。一趟又一趟，一共搬了七趟。出了二道门，才由我叫来的搬运工把它搬上车。

　　那个轧账的女同事看得目瞪口呆：“嘉嘉，你的力气好大！”

　　站在柜外的我这样想：这不是力气大不大的问题，嘉嘉身材娇小，力气不见得比那个女同事大；银行员工穿着西装扎着领花，怎么着也是个白领；白领能不能挽起袖子干粗活，这才是个问题。再想想自己，不也专门叫了一个搬运工替自己干吗？脸颊竟不知不觉有些烧灼感。

　　第三次去的时候，正遇上一个中年妇女凶神恶煞似地冲到嘉嘉的柜口，隔着防弹玻璃手指着嘉嘉大声骂：“我要投诉你，把你的行长叫来，不赔我的误工损失，非敲掉你的饭碗不可！”

　　大堂值勤保安见状上前劝解。原来，这个妇女前天来到这个柜口更换存折，当班柜员说不是本网点开户的，叫她到开户网点去换。她去了开户网点，那里的经办柜员解释说，同一家银行的不同网点，哪里都可以换折的，您哪里方便就在哪里换就行了。业务是办妥了，但她觉得前天这个柜口的柜员误导她，让她跑了冤枉路，很生气，所以要投诉。尽管妇女态度骄横，嘉嘉却自始至终微笑着：“对不起，这是我工作的疏忽，让您跑了冤枉路，作出补偿也是应该的，您的打的费和误工费，我照价补偿；对我的服务不满意，投诉是您的应有权利。”又以手指指着胸前工号牌说，“这是我的工号，您投诉我吧。”

　　保安看不下去了，指着嘉嘉的工号牌对妇女说：“你要看清楚，前天当班的不是她。”

　　妇女看清面前这位笑容可掬的姑娘并不是那天给她误导的柜员，纠正说：“我不是投诉你，而是投诉前天当班的柜员。”

　　嘉嘉说：“不管是谁给了您误导，您来投诉都是对的，我会虚心倾听您的意见，转达给我的同事，接受您的监督，认真吸取教训的。”

　　妇女已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冲天怒气：“替别人挨骂，替别人补偿，你是多么好的一个人，我哪能投诉你呢？我不投诉了，对，不投诉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请留步，核计一下交通费和误工费。”

　　“哎哟，哪有交通费误工费啊，本来就是在家闲着没事。都是那个死鬼，没本事挣钱，窝在家里想歪点子，说银行里的钱堆得满屋子放不下，怂恿我来投诉，我就一时糊涂……那死鬼在大门外等呢……”

　　我和保安向大门外望，望见一个男人的身影贴在落地大玻璃窗前，嗖地一下跑没了。

　　“对不起啊，好姑娘；对不起啊，保安大哥；我丢不起这个人啊……”这妇女几乎要哭了，掩面快步追那个男人去了。

　　我办完业务走出大堂，拿起手机跟老同学打电话。可是，跟老同学说什么呢，说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说嘉嘉完全爱上了这份工作？说嘉嘉肯定会有一个好的前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我们常用“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这句老话来形容人才在无用武之地的环境里的窘态。可是，环境不是主导人生轨迹的主要因素，清高自傲自暴自弃的，淘汰出局；调整心态适应环境的，苟延残喘；勇于挑战改变自己的，涅槃重生；无疑，嘉嘉是获得新生的涅槃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