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哲人说过,人的生活动力来源于他的自尊。十七年前的一个深秋早晨,父亲永远地蓋上了他的双目,同时也结束了和我这个唯一儿子间关于‘自尊’的诠释过程。
父亲四十八岁才有我。父亲出生在解放前一个幸福的大户人家。他却除了有几项特长外,基本上是个文盲。新中国成立后的各个政治运动的余波,造成了我们家给我留下的童年记忆只有贫穷。程度严重到老年得子的父亲曾几度要把我送给别人。这就给我留下了对父亲的第一印象是懦弱。另外,充斥我童年生活的还有父亲生动的吹拉弹唱,和精湛的厨艺。
瞬间一:酒
每逢乡间红白喜事,是父亲最活跃的时候,也是我和四个姐姐打牙祭的时候(结束后,主人会赠送父亲些剩余菜肴),更是父亲令我大怒的时候。父亲爱饮酒,红白喜事后的答谢桌上,他都喝得酩酊大醉。第一次记得父亲喝酒,是包括主人在内的几人一起捉弄父亲,别人用水跟他猜拳,骗他喝白酒。他们捉弄父亲的得意大笑,和父亲酒醉的狼狈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种对比强烈地刺激着只有几岁的我。父亲平时的疼爱,慈祥,已被我对他的恨意所代替。我几乎是冲上去,端起父亲面前那令我憎恶的酒一饮而尽,坚拒了叔伯们夹到我嘴边那诱人的白肉,拉起父亲的手,怒视着他,吼道:“回家!”。父亲似乎抵受不住我的愤慨,默默地站起来,在一片‘这孩子以后能喝酒’的哄笑声中跟我走出了那个他没有自尊的场合。现在想起来,已记不清替父亲喝的那杯酒是苦是辣。可它毕竟是我人生的第一杯酒,更是我和父亲对人生对自尊理解偏差的一次碰撞。
瞬间二:五元钱
六岁时,父亲用他那双大手拉着我走进了只有三间漏房、课桌需学生自己动手用泥糊的村办小学。头天晚上,几位邻居闲坐。均说‘这孩子肯定要学出个人模狗样来’。我正陶醉,父亲却语出惊人:“我看也上不出个啥,更别说考大学了。混几天算了,还不耽误他打牛腿(方言务农的意思)。”父亲说这些话时,可能因为油灯昏暗没有发现我的眼睛在喷火。那晚我一夜没睡。一年级末,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拿回家五元钱奖金。在那个一年学杂费只有一元钱的年代里,这无疑震动了整个乡里。领奖那天,父亲似乎忘记了他那晚的‘评语’,早早起床刮了胡子,到镇上割了伍角钱的猪肉,让我们一家美美地吃了一顿。整个过程父亲的脸上始终挂满我从未见过的让邻居羡慕的神采。
瞬间三:棉鞋
四年级的一个冬晚,九时左右,自习课后我独自由镇办学校回家。近三里的乡间小路上,漆黑一片,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我赤脚(鞋穿透了帮,被我扔了)走在冰雪上的嘎吱声,才使我不是那麽寂寞和恐惧。忽然,前方传来咳嗉声,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了父亲那熟悉的身影。我飞奔过去,父亲也加快了步伐。父亲把我背到家,放到床上,一双大手仍捂着我被冰雪划破的脚。良久,转过身,脱下他的那件旧棉袄,从不敢大声和母亲说话的他命令道:“做鞋。”然后,那双大手又伸进了我的被窝,捂住了我的脚。朦胧中我听到父亲说:“就是拉棍要饭也要供他们读书。”这忽然让我感到一向懦弱的父亲成了英雄。凌晨五点,我穿上了母亲做的‘新棉鞋’,可里面的棉花却是由父亲的旧棉袄中扯出的。说也奇怪,那么艰苦的年代,我从来没有冻伤过手脚。
瞬间四:教诲
十一岁时,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离家二十多里的县重点二中。每周只有一次和父母姐姐团聚的机会。坐在教室里,心却飞回了家。久而久之,成绩一落千丈。第二年开学,父亲拉着粮食(交到学校食堂换饭票)送我。当他在留级生的名单上找到我的名字时只呆了一下,就默默地替我交了学费,又把粮食换成饭票塞到我的手中。然后扛着我的行李在学生宿舍的木板通铺上选个位子铺好。说好做完这一切,就赶到三十里外的单位上班(80年父亲被平反安排到一个乡镇兽医站食堂做饭)的父亲,却到校外花三角钱买回一碗对我们家来说已相当奢侈的肉丝面,坚持让我吃完。我偷偷地望了一眼,父亲正默默地看着我,神情是那麽专注、慈祥,但笑容里淡去了自豪,却多了些许心痛和担忧。那苍然的白发,让我突然发现,父亲六十了,父亲老了!父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我模糊的视线里,可在我的心目中却逐渐高大起来。我知道为什麽,是父亲实现了对我们的承诺,尽到了自己的责任,诠释了自尊。这一次,在自尊面前,我输给了父亲。一年后的全县统考,我恢复了第一;几年后,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大学;又八年,我坐着皇冠3.0轿车回村。
瞬间五:唱
1997年10月,我回到村里看望病重的父亲。还是那所旧宅院,依旧是那几间旧瓦房。车还没停下,就听到父亲大叫:“儿子!我想我儿子!我儿子回来了!”我冲出车门来到父亲面前。七十七岁的父亲卷缩在病床上,褶皱布满头颈,张开的嘴里已没有一颗牙齿,浑浊塌陷的眼睛却射出对我的思念,那双抖索的大手紧紧拉住我,我禁不住抱着父亲嚎啕大哭。安排好随行人员,谢绝乡邻的帮助,在父亲的指导下,我和母亲做了几个父亲爱吃的家乡菜。我把父亲抱到桌前坐稳,斟了一杯酒放在父亲面前。吃了一口我给他夹的菜,父亲闭目品一下味道,开始了和我的最后一次谈话:“儿子,跟你一块回来的人安排好了吗?:(我点点头)
“儿啊,我知道你自小心气高,能吃苦,有志气,给咱家挣足了脸,我很满意。不过,干事业是没有穷尽呀,多大的‘官’是个头哇?”
我问:“父亲,您想说什么?”
父亲笑了笑:“儿子,自尊心强,想进步,这我支持。可你看看和你一样大的,孩子都上学了。你现在年青,体会不到哇,我就是有你的时候年龄太大了,供你们上学力不从心啊!在对代后代的问题上你要有个正确的认识呀。哎,好儿子,是男是女要一个吧,我就是走了也放心…”
父亲浑浊的眼睛湿润了。我的心战栗了,我想父亲是在提醒我对自尊的理解极端了。我喝了一大口酒,坚定地回答父亲:“好”。
听到我的回答,父亲开心地笑了。
墙上依旧挂着父亲心爱的二胡。父亲见我看他的宝贝,眯着眼问:“儿子,想什么呢?”
我答:“想听您唱一段。”父亲哈哈大笑,稍顷,二胡的沧桑和父亲不老的嗓音飘荡在这个陈旧的乡村小院。
十天后,我接到父亲去世的电话。
三年后,我带着儿子来到父亲的坟前。
“爸爸,这是什么?”
“是你爷爷的坟。”
“是你的爸爸吗?”
“是!”
“那你的爸爸对你好吗?”
“很好!”
“爷爷也会对我好吗?”
“一定会的!”
“那爷爷为什麽会在这里?”
“爷爷年龄大了,累了,睡着了。”
“把爷爷叫醒吧,我要爷爷抱”
“爷爷太累了,让他多睡会儿!”
“爸爸,爷爷长的什么样?有白胡子吗?”
“他长的很高大。”
“他是做什么的呢?是领导吗?”
“你爷爷是个英雄!”
……
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送我上学的身影,听到了那二胡的沧桑声:
七十又七悲老翁,
自尊不懈顾亲朋。
如山父爱传佳话,
似水叮咛绕土坑。
儿揣教诲题天下,
你憾蓝图带鬼城。
有愧还书孙子泣,
无缘再觅故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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