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第一次从这里经过,就像生命里一次一次经过苦难,挣扎,彷徨,回归平静。回到这里,草木深寂,幽明禅香。老僧人依旧穿着藏青色的僧衣,他盘坐在一尊佛前,神姿轻盈,像另一尊佛,只有信仰,没有仰望。
一声沉钟,油灯闪烁,吹烟香火,他手里的念珠轻轻的拨动,无论哪一颗是前世,哪一颗是来生,他都像一个前世或是来生的人。他不计较他身上的时光和尘土。
寺深深的院子里有一棵古树,它像一座山,挡在你想问的路口;它又是一棵树不提及出身姓名,不动摇,没有声色。
我喜欢老僧人树下的故事。
一个老者,80岁。那天大雨倾盆,他步履艰难地往山涧里行去。
那里有一棵松树,站立在悬崖断壁之上。
老者风雨无阻去给这棵松树诵经,或许这样的尘世都觉得这荒唐,只有老者知道,30年前,一样的大雨倾盆,一样的悬崖断壁之上,一样的老松树救了他的命。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世间,我不止一次为这种生命与生命之间敬畏,灵魂与灵魂的感恩而感动而震撼。
这是一棵多么幸运的树,这是一个多么深情的人,他们的故事最后多么令人喜欢,这就是生命的大欢喜。
我站在寺前,转眼冬天就来了,我亲眼看着最后一片叶子从秋天里落进冬天,没有哀伤和叹息,轻盈地飘是它的风骨,轻盈地落是它的宿命。
风华从来悄悄,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我俯身拾起它,拂去太阳的光,拂去人间的嚣尘,又轻轻放在泥土之上,还于它本心的干净与安宁。
于我来说,我依然忘不掉那个夏夜的黑暗和那朵在黑暗中越来越远,越闪越微弱的萤火,那些生命中重要的人无法挽留,那些生命中重要的梦无法安放,始终又让人动荡不安。
那年奶奶走了,她走得那么安详,根本没有看出她的痛苦。而原本她的苦难一直像一座山压得她卑微到尘土里。
她是一个民国出生人,出身不低,从小受到很好的教育,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她读过很多的书。
那样的年代里,她委曲求全嫁给了地主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因为都不是心甘情愿,虽然他们结婚生子,但是各自身上的毛病,两个人不同性格和出身背景,促使着他们之间许多的矛盾和相互抗争。
爷爷的少爷脾气,从来没改过,她生性软柔,最后所有的苦只有她来受,她却从来不逃避。包括后来经历历史中那些诸多的变故和苦难,她都默默忍受着。
后来奶奶把自己的苦难像一个故事一样全说给了我。
从我开始懂事的时候起,奶奶就给我讲着许多的故事,大多数是她从前读过的书里的,那些故事伴随我的整个童年,她教我要善良,她教我要勇敢,她教我要有爱。她也给我讲她的故事,讲她读过的书,教她读书的老师,讲童年的趣事,自然也讲到她所受过的苦难。
那样的日子里也只有我才听她讲这样的故事,其他的人都忙着温饱,时常还会给她气受,因为从来没有人懂得她的软柔都是因为还爱着。
当我懂得的时候奶奶已经病得很重,她躺在床上。我从远处的学校赶回来的时候,她哭了,她说她想我。她说她一生唯一看到希望的时刻是在从我愿意静静听她说故事开始的。
后来奶奶走了,她把她读过的所有故事都留给了我。
那年,由于本身就穷困潦倒的生活在国家的各种税收各种改革的情况下支离破碎。
那年学校也是各种折腾,一会儿搞全面发展,一会儿搞尖子班。而我在学校的成绩一直都没有受到这些乱七八糟的改革的影响,始终很优秀。在搞所谓素质教育全面发展的时候,因为家里没钱买兴趣组的用品,我就参加田径小组,因为田径小组都是跑跑跳跳,不用买这买那。学校选拔尖子生的考试里,我怕没钱交补课的费用没钱交其他的伙食费,我就作弊把会的题目故意做错,这样就不会被录取。
我在学校省吃俭用,只想为了把书读下去这么简单。可是即便如此,我依然会失望。在一次次因为没钱交学杂费而被学校赶回家的情况下,我依然在别人问我想读什么大学的时候,默默地在自己的课本上用大字笔写下:我要上北大。显然我知道这个梦很遥远,甚至遥不可及,但是我内心深处的向往无法掩盖。
最后是父亲来到学校领着我走出了我的梦想,因为我们没钱交学费。
我倔强地要等到那年夏天过完才离开家去了远方。我即使失去了梦想,也不能失去那年的夏天,也不能失去那个夏天的星光和萤火。即使它带着我的梦想和我最爱的人越走越远,我依然不能让它在我的生命里走得没有任何感受。
许多年后的春天我从远方回来,一身的疲惫和不堪。那个揭了伤疤忘记痛的年纪,因为年轻,因为善良,因为执着,我在外面四处碰壁,奶奶教会我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在某些时刻让我怀疑,可是我每次受完伤爬起来的时候,却依然想念奶奶。她教会我的一切,时光给予我的另一段旅程,最终让我长成如今模样。
那年春天,仿佛很简洁明快,桃花开的时候,我在奶奶的坟前坐了一下午,直到夕阳漫天,我才回家;桃花谢的时候,我又在奶奶的坟前坐了一下午,直到春寒夜渐凉,我回家的。
我再次要去远方的时候,母亲要带着我去一个古寺还愿。其实我的愿望从来都没有实现,我去还什么呢?我问着自己。但是我知道是母亲的一片诚意和爱,我就顺着她上山了。
古寺里一片静寂,四周都是常青草木,幽静深邃。显然这里也是很少人来的,香火并不旺盛,石阶和古寺的栏外长满绿绿的苔藓。
寺里只有一个老僧人,他很清瘦,面色蜡黄,他盘坐在一尊佛前,深情庄严,嘴里默默念叨着,手里的念珠轻轻转动。
母亲拜完佛,还了愿,就下山了。
老僧人让我等到整点的时候,他为我敲响古钟,送我平安。
我还是忍不住问起我刚刚想问母亲的问题,老僧人没有抬头看我,只是微微一笑,然后轻轻地说:这世上的爱是说不出来,这世上的得失也是说不出来的。
他起身向古寺的后山走去,我目送着,他缓缓而又轻盈的步子,像一片叶子飘到古钟前,他神情淡定地敲打着古钟。钟声沉重,有一股力量在古寺里,在山谷里回荡,却不会伤及;有一股情感在心里撞击,慢慢又归于了平静,一切爱和不爱、曾经和过去、得到的与失去的都没有了声音。
他往回走,身后没有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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