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回到家,便看见母亲身上那件红得那般欣喜的毛衣。
毛衣的针织疏密有致,颜色中沉淀着仿佛是时光的尘埃,将原本该是血一般鲜活的红沉淀得沧桑了,沉淀出母亲一般慈祥而沉静的旧,也诉说着一段陈旧而浪漫的故事。
母亲那个年代,花绿色的衣服是少的。母亲和她的两个哥哥总共就是部队里的几件军装,反反复复接力着穿。
那时的母亲恰值青葱,成日穿这么些阴郁的军装,想来是不会高兴的。于是,偶然间见到的大红色的毛衣变成了心头的一粒朱砂痣,日日怀着揣着,却又看不到摸不着,便絮絮叨叨地念。
终于有一天,外婆心一软,一咬牙一跺脚便从少得可怜的工资里狠狠挤出一块钱,跑到市场上买了一卷羊毛线,以说媒为条件让邻居家的大姑娘去织一件毛衣给我妈妈。
只是一块钱的羊毛线能有多少呢?很快那姑娘手上的毛线便不够用了,于是再挤出一块钱,去市场上再买了一卷毛线。
过了不久,还不够,便又去买。
这样磕磕绊绊走走停停,一件毛衣织了将近两年,终于在母亲十四岁时织成了。长袖的毛衣,鲜艳的大红,能够想象得出当年那件衣服焕发出的新鲜而且灼目的光彩。
想来若是不出意外,母亲必定是欣喜若狂的吧?然而织成那时正是夏季,迫于烈日的淫威,不论怎样激动都是无法将那厚厚的冬衣穿上去四处窜的。这样一来,毛衣便被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橱,静待着冬日的到来。
春去秋来,夏天在蝉声中渐渐淡去了金光,然后是秋天的果香淡了浓,浓了淡。当最后一片秋叶在渐冷的土地上踩出最后一声脆响时,冬临大地。
开心哪,快乐啊。终于可以不再穿那些枯燥的军衣了,终于可以像其他女孩一样,在冬天苍白的脸上跃动成微醺的酡红一般火热的色彩了。
母亲打开衣柜,像将她放进去时一样小心翼翼地再捧出来。然后便傻了眼。
才织好的毛衣,竟就像缩了水一般,短了小了整整一大截!
母亲着急的将毛衣套上去,挣扎地往里钻,却奈何那红线丝毫不愿松口,紧紧咬着脖子,只得又颓丧地将毛衣脱下来,一量,才知道原来这毛衣是按自己两年前的身材织的。十一二岁的少女一眨眼一个样,仅仅两年的光阴,在这毛衣上便成了补救不来的弥天大错。
那个冬天,又是军装郁郁的灰绿色充斥了整个脑海。
自那以后母亲再没指望想过要外婆为她买一件毛衣。那小小的红毛衣便在箱底躺着,躺过了一个个春秋,躺过了一季季蝉鸣,躺过了母亲的青葱岁月,一直到母亲早将它抛在脑后,到母亲不知穿过多少各式各样的毛衣之后,那毛衣仍在箱底,做着一个又一个未了的冬日梦。 本该就这样一直下去,而外婆偶发的一次大扫除,或者其他什么活动,总之是将她从箱底翻出来了,记起来了,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觉得喜欢。
不能丢。但是也不能穿。怎么办?
点子多的外婆眼珠一转便将毛衣找人拆了,重新织成了一件背心。
时隔38年,这毛衣终于得以履行她的使命。即使她已经不再年轻,却仍带着38年前那段关于青春年幼的记忆;即使她已经不再新潮,一针一线中仍铭刻爱的痕迹。
不知母亲穿着这件毛衣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母亲没有说,我自然也难去问。直到睡觉时她也未曾明确表明对于这件毛衣的态度,只是始终穿着她,笑靥如花。
这还不够吗?
这就是母亲与她38年前的梦中情人的相会。当38年的那些羞涩,38年的那些期待,38年的时光被这千丝万缕的红线串在一起,这毛衣便是穿越了时光的媒人,成全了一段奇幻的姻缘。
这便是我所听过的,关于一件毛衣的最浪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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