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店铺卖的清明纸,我就想到了外婆。
外婆一生苦命。她原是湘西保靖县拔茅寨人。我近年辗转到过拔茅,知拔茅现已是一个镇,地当花垣与龙山公路交通的咽喉。但前清和民国时期,拔茅寨所处的湘西是个土匪窝,土匪多如牛毛。土匪把她掳掠到川东秀山县里仁乡卖给我的木山沟外公。木山沟外公姓吴。
木山沟外公“好人命不长”,去了黄泉路。外婆带着二女一子又嫁到了南庄村的余家湾。余家湾是一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小自然村,贫穷而又冷寂。余家湾外公姓余。
外婆听人说:“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她笃信不疑,困为她确实很难吃饱饭。
苦命在苦根上延伸,不断地延伸。她大女(我无法谋面的大姨)嫁到一家人家后不久,就因重病而离开人世。祸不单行。没过多久,余家湾外公也弃外婆而跨鹤西游。二道嫁本来就是苦命,谁知短期内连失两位亲人,更是雪上加霜,苦而又苦。
我三岁时,母亲把我送到外婆家。因为舅舅不会谋生,一家惟穷,舅娘虽然美貌贤惠,但却重病在身。美貌贤惠的舅娘去世了,后一个舅娘进屋了。丧事、喜事,又该了一屁股九肋巴的账。我的父母亲就尽力周济外婆家。然而,周济中最好的部分通过外婆的手、我的口又“回收”了。
外婆家无论怎样贫穷,都是我的天堂。夏天,她每天都要给我洗个澡,冬天则享受更多,害得几位叔外公都取笑我:“叫你享少年福,悖老来时。”我咧嘴笑笑,没有答话,当然是答不出来,只晓得享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算,更妙的享受还在后头呢!
我睡觉前,外婆用烘笼把被窝烘到适宜的温度或把一块烧热(同样是适宜的温度)的砖头放到被窝里,又在大火旁给我脱去衣裤,再把我抱起放入被窝。早上,她烧了大火,把我从床上抱到火炕边,就着热气给我穿戴好。
憨家婆爱外孙,有至于斯!
春冬四季,早饭后至晚饭前都是我出去游玩的时间。外婆为我的安全操心,每天都要讲一遍:莫到危险地方去,出外去要经过总门,莫走崎岖的小路,小路的草窠里有毒蛇。
我玩心太大,不愿出总门,也怕小路旁草窠里的毒蛇,就从一面墙边下去,可近五、六丈路。石墙有两丈多高,而恰巧修石墙处,老天为我准备了一棵三丈多高的枣树,我每日爬上爬下,从三岁到七岁,连爬了五年。感谢那棵枣树,是它教会了我爬树的本领。
我游来玩去,很少上南庄街,因为身上一文不名。我的乐园多着呢!坪里有两块大石头,公将军、母将军;山坡上有兵“地牿牛”,它的地下茎像螺蛳,挖它有趣,烧了吃也有趣;砍山竹做弓,撅芭茅秆做“箭”,虽不能百步穿杨,也可箭射枣子……
在我六岁那年进天塘唱饱水被救的那段时间,外婆一夜没有合眼。在我醒来时,我发现他眼里布满了血丝。但在当时,我却不懂得那些血丝的深深意蕴。
快要七岁时,我读书了,就在里仁小学,当时设在南庄街西头。从外婆家到南庄街西头,要走完南庄街的大半条街。满街都是油粑粑摊子,香味扑鼻。我每天都要爱到油粑粑香气的煎熬,原因很简单:猫儿蹲在砧板上,看到嘎嘎(鲜肉)不得吃。
我向外婆要钱买油粑粑,但是,她没有钱。
她很尴尬,但又不好给我讲实话。开学前我父亲让我母亲把我送上学,母亲问:“给曲曲零花钱吗?”“不给!”
这是“圣旨”。
外婆问我母亲:“给曲曲零花钱吗?”“莫娇惯!”
这是“懿旨”。
“圣旨”也好,“懿旨”也好,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外婆当时处在尴尬中,翻箱倒柜,查屉索缝,找出了一文前清用的铜钱,那铜钱上赫然铸着一条龙。
我拿着铜钱跑通了南庄街,问遍了所有油粑粑摊子,哪个都说:“什么时代了,谁还用铜钱?要人民币!”
要人民币,外婆两手空空,她拿不出。
我想起了外婆的种种好处,她有的话早就给钱了。她没有,我怎么能逼呢?我把铜钱还给了外婆:“我不吃油粑粑了,要吃,就等过年吧!”她哽咽着说:“这枚铜钱,你就拿去玩吧!”
外婆见我懂事了,很高兴,她把这事给几个叔外公说了,他们也夸我知事。当然,他们也无法帮我解决吃油粑粑的问题,因为他们也没有钱。
但是,他们有比油粑粑更好的东西给我,那就是好听的神奇的民间故事。夏天在树荫下,冬天在大火旁,外婆和叔外公们轮番给我讲故事,我则百听不厌。什么螺蛳精啦,什么人熊家婆啦,什么满朝荐对对子啦,什么孙猴子爬马桑树上天啦,等等等等,怪有意思的。
我读小学二册时,母亲把我从外婆家接回家里,她要培训一个小小火头军。我不能和外婆在一起了。外婆常来看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只有到我家来,她才能改善生活。母亲就每餐给她炒一碗猪肉,无论肥瘦,也不管是鲜肉还是腊肉,她都能把一碗吃完。我问母亲:“你为什么不多炒点?”外婆笑了:“曲曲也会心痛我,你妈晓得我的量火,一碗够了,真的够了……”
1959年,我失去了外婆。我从中学回家,专程到余家湾去了一趟,只看到一抔黄土。我捡了一些石头,堆在外婆的坟墓四周。
20多年后,我的表弟在吉首发了财,从农民工升位为老板,我的舅父随他享福去了。可惜我的外婆,未能活到这一天。如果她能活到这一天,我要给她炒好多好多猪肉,让她天天海吃。
但是,这些都不可能了!
外婆给我烘被窝、穿衣服、找铜钱……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我怀念我的外婆。
外婆和叔外公们给我讲的故事,我一个也没有忘记,而且把它们整理成文。他们讲故事的神情,我还依稀记得。他们的为人和他们讲的故事,给我编织了文学启蒙之梦,使我终身与文学结缘。我怀念我的外婆,也怀念那些常逗我、和我谑毛的叔外公们。
有钱难买少时贫,但我却不买也得到了。那时我父亲教书,母亲持家有方,从互助组到高级社都富裕,不缺钱用。然而,外婆和我们的父母竟然配合得那么好,简直是天衣无缝。他们共同帮我培养了节俭习惯,使我终生受用。我怀念我的外婆,也怀念我的父母。
外婆,安息吧!
外婆,清明节到了,你的外孙曲曲给你插清扫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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