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园子老了,外公的山茶花老了,外公也老了。
我尚在娘胎里时,外公便在他的园中亲手植一株山茶,家里人都说,这是我的树。我出生时,幼树抽了新芽;待我会说话了,山茶已开谢三度繁花。家人说,我第一次开口不唤爸妈,直嚷“阿公”和“茶花”。
山茶于我,恰如海棠于史铁生或枇杷树于归有光,眼前是柳荫花影草木葱茏,心中所想所念却都是旧土、旧事、旧人。我这辈子似乎注定无法想象离了外公的山茶,或是不再斗棋花下,品一盏香茗的外公。
我的半个童年眠宿在园中的花团锦簇,另一半光阴用在追鸡撵狗打枣子的胡闹里,搪塞着一晃而过。外公爱在园中打瞌睡,我调皮,总给他老人家头上戴花。舅舅几次想训我,都被外公挥挥手作罢,仍旧惯着小女孩儿撒娇撒痴。
雪落空枝,年节将至。园中处处扎满精致的绢花,檐角挂上了大红琉璃灯,晕晕地亮着,照过新春旧年。吃了团圆饭的我信步走在园中,抬头看见枝条交错,影影绰绰的投在地上,映着早春的山茶。透过它们,我看见格外澄澈空虚的,故乡的夜空。
长辈们说外公年纪大了,早该搬去城里住。外公终究是留下来了,为了照顾那些茶树。但我觉得是外公离不开它们。有时候亲戚们谁都不在,只有花陪着外公,小茶树早已花繁叶茂,我能陪外公的时间却一天天少了。
我最后一次同时见到外公和山茶花时,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雨从天上、枝头、檐角滴下来,藏进他的鬓角。墨染的雨里,大朵大朵的白山茶一瓣瓣晕开,上面是几丝若有若无的绯红,如同眼角带泪的美人。渐渐,外公和山茶——他此生最爱的山茶——在我的泪眼里化成一片,分不清何处白发,何处繁花。搬家的货车在屋外一声声的鸣笛。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再折一枝茶花罢,放在你爱的人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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