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一封信
刚下过冬雨,一袭灰色的天空。
今天是第三天,接到同一个陌生电话,同一时间,同一个男人,压低了声音,减缓了语调,甚至有些不容置疑的意思:“你,是某某吗?”
“是的。”
“请你明天来我办公室一趟,我这儿,有一封重要的信需要转交给你。”
“什么?。。。。你是哪位?”
电话那头空洞一样的死寂,随后,对方挂了线。
我微微一惊,放下电话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心跳速度加快,理性告诉我,这不过是一个骗子。回到桌前,写东西的思路被焊接成铁块,再也滴不出一个字。屋里空空荡荡,窗外人们匆匆忙忙的走路,无声无息,面无表情,刷新着存在感。我拿出一个水果,吞进去,嗓子立刻被堵住,毫无滋味。
音箱里还在播放那支情歌,星空,单曲循环。
电话在次日接连响起,不折不挠,仿佛带着使命。我拿起电话,“喂”,电话几秒钟的停顿,仍是同样的内容,我放下电话,放人生电影:一个守法公民,流水账似的,上学,工作,结婚,生子,日子白开水一样哗哗地流着,梦想被洗刷的没有了棱角,如同泡过澡以后,脚趾头发白的肉。绝交的人不是没有,遇到的难事也有过,不至于到被恐吓的地步。房间里的钟表唐僧似的重复同个节奏,每走一步就踩响一次地雷,不停击打僵硬的空气。我想报警,但没有显示来电号码。这个时候,有东西从海水里升起,我冷眼地看到,海面瑰丽汪洋,海水下却藏着很多不堪,自卑,懦弱,逞强,忧伤。。。蛰伏的软弱打着高高的旗帜从海面浮现。我在脑海里搜索一番联系人,算了,一件小事值不得找人帮忙。渐渐的,莫名的情绪像一个无声无息的恶兽,俘虏了我的身体,我陷入沙发的角落,几乎要崩溃,有种深深的恐惧,伴着一种隐秘的亢奋冉冉升起。
该来的事情总是要来,该发生的总也躲避不了。
“笃,笃笃。”“笃,笃笃。”
家里很少来人,这样的敲门声,谨慎、礼节,好像为打扰表示歉意。我挪到门边,启动大脑,很想飞快演练一百种突发事件的应对措施,但,大脑仿佛因某种情绪的膨胀而堵塞,停止了运转。我的眼睛贴近猫眼,一个中等个头男人,还抱了一只狗,狗好像受了伤。我细看狗,吃了一惊。这只狗我认识,它是小白。我那群流浪狗朋友中的一只,最可爱温顺,它每次见了我都会撒娇,但从不把脏爪子像其他狗狗那样扑到我的身上。如果给它洗个澡,它一定是最漂亮的,我老是这么想。像醉酒的人被泼了冷水,我顿时清醒了一半,下意识开了门。
来人是一个青年男子,脸微宽,脸上笑意盈盈,语调轻柔倒不惹人讨厌,他语速较快,还连连弓腰,看起来是谦逊的习惯过了头。在确认我的姓名后,他说:“那么,请您和我一起去公司行吗?领导派我来接您,请您务必亲自去取您的东西。”“这狗怎么了?怎么会到你这?”我质问,“哦,它是我在路上捡的,它的腿受伤了,我准备带它去宠物医院。那么,请您准备下,一起去公司好吗?”我看到小白的眼睛闪着温柔怜惜的光,心下一横,那就去看看,大不了人头落地留个碗口的疤。
进入公司电梯,青年男子按了数字十,于是电梯的钮就停留在那儿闪烁,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凝缩在数字十里。我开始数数,重复一到十,命令全身彻底的放松,从头顶的百会穴到肩膀,到腰,到胯,到膝,到脚底的涌泉穴,一节节松透,感知脚底的份量,力求让两个脚掌与脚底的两块面积紧紧相连,我看似昏睡,意念却像绷紧的弓,随时待命,以备遇不测将以最大劲力搏击敌人。然而,依然是沉默,小小的电梯里,空气干涸,我小心咽了口唾液,咕咚一声吓了自己一跳,那个人和狗已然是两个模具,一动不动。
不知数了多少遍数字,电梯终于停止。电梯门打开,青年男子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哑巴,仅仅用眼神和手势示意我先行,他后行,默默领我到前台,悄悄转身,抱着狗,从拐角消失不见了。
前台的女孩瘦瘦的,穿着职业套裙,脸上盖了一层妆,看不出内涵,程序化的微笑,“您好,请您自己去1019房间去取您的东西。”她仿佛知道我的来意,取出一把老式的铜钥匙。我暗自观察这家公司,普通的写字间,只是灯光昏暗,静的让人发怵,有种与世隔绝之感。见我发怔,女孩从前台走出来,引我前行。我机械地在后面走。
楼道很长,两边的办公室紧闭,没有门牌,光线越来越暗,我的运动鞋紧挨着女孩的高跟鞋,生怕被落下。很多年没有穿过高跟鞋了,女孩的鞋踩在地板上,沉稳,铿锵,起初我还搜刮话题避免两人尴尬,但女孩只管往前走,根本无视我存在,我反倒自在些了。
走着走着,我明显感到吃力了,路越来越窄,路面开始有不平,隐隐的风吹的感觉,潮湿阴冷。女孩走路的节奏没变,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一盏煤油灯,是我小时候的那种,肚子大口小,走路的风带动灯光忽大忽小。灯在女孩的手里飘啊飘,我陷在黑暗里,吃力的走,不敢回头,不敢出声,脚底下似乎有点黏糊,来不及细想,只是顶着渐渐变强的风跟着高跟鞋的步伐。
风声达到了鼎盛,我的头发乱七八糟,眼睁开很费劲,灯忽的灭了。钥匙开锁的声音,老式的锁被吧嗒一下打开,“到了。”女孩的声音被风搅过来。再也没有动静,除了风的呼啸。
跨过门槛,我摸索着,双手触到了墙,打了个哆嗦,墙很像我小时候家里的土墙,光滑不平整,湿冷直往心里钻。我侧着身体紧紧靠着墙,一步一步登上台阶,台阶湿滑,我必须站稳了一脚,双手粘在墙上,再迈出下一个步子。走路一段时间,仿佛深陷泥潭,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渗出了汗,先是热汗,很快就变成凉气,前胸后背被寒意贯穿,饥饿在体内咬着我的胃,千万只蚂蚁搅动我的肚子,豆大的汗水从脑门迸发四溅。我的四肢几乎麻木,拖着躯体在黑暗中蠕动。不能休息,一旦停止前行,黑暗和阴冷会吞噬我的意志,消灭我的生命。
道路狭长,我凭直觉摸黑向上走,台阶蜿蜒,风声渐弱,潮湿阴冷。头顶上方好像垂着草类的东西,有时挂在脸上,一股潮湿气味,顾不上管它。墙上长了绒毛似的,像是苔藓。我有种感觉,就像掉进了小时候家里的菜窖。菜窖里屯着冬菜,没有人手帮忙时,妈妈就差我去取菜,顺梯子小心翼翼下去,土腥味萝卜白菜味搅拌在一起呛人咽喉,温度几乎低了地面十度,手去拿菜经常碰到软绵绵的东西,触电一样弹开,那是癞蛤蟆,它们蹲在菜窖的墙壁上、菜堆里、小坑里,防不胜防,噩梦一般。等我爬上梯子,逃离了菜窖,大口的呼吸,那真是痛快无比。
我的身体前倾,意识还在,身体其他地方僵硬无比,像一只洞穴里的蜥蜴缓慢爬行,意念撑着一息游丝。仿佛不远处,就是菜窖的出口。
风声褪去,穿透黑暗的亮光跃然闪现,深深刺痛了我的双眼。我屏住呼吸,眼眸紧闭几秒钟,用力的睁开双眼,到了出口吗?有一个椭圆形的圆盘,上面点缀了细细密密的灯火,一闪一闪,寂静无声。身体越靠近圆盘,眼界越宽,终于,一个朗阔的天际全部给了我。地面仍不清晰,听得见水流的哗哗声,我以为,一定是心头的喜悦发出来的。视力恢复后,我瞅见山林在一轮满月下影影绰绰,的确是水流声,不是灯光,是星光。这儿的风不再暴戾,温柔的吹拂我的脸颊,我的思想停止了运行,心中激动的呐喊,嘴唇只是动了几下。
困意终于俘虏了我,我蜷缩着,闭上眼,咕咚一下瘫倒在地上,我只觉得头很沉,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地心引力导引下沉,几秒钟彻底跌入睡眠。然后,身体又很轻很轻,笑了,笑意分明是心头发出的。
朗朗星空,漫天星星。我看见一个老者的身影,在山头打坐,宛若雕塑。我悄悄靠近他,他梳着一个高高的发髻,鹤发童颜,身穿白色的道服,眼微闭,面带微笑,双掌交叉放于身前。老者的前方一个小桌上放着美味水果,点心。我的胃又被蚂蚁咬。
“来吧,饿坏了吧,先吃些东西。”老者说着,并不睁眼。我不再矜持,狼吞虎咽,水果真香甜,点心微甜并不腻,好吃到极致。很快我就恢复了神志,精力充沛。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星星,它离我是这么的近。我喜欢星星。这儿明明是城市,为什么会有这个繁密清亮的星空?”
“因为星星在你心里,不论你在哪儿,它都在这。只是,你把它弄丢了。“
“我弄丢了星星?我忘记了什么时候丢了它,我怎样找到它?我怎样永远拥有它,不再丢失?”
“是的,星星一直在,是你把它弄丢了。你想找到它,必须拥有智慧,可是你想拥有它,就是一种贪婪。”
“为什么只是一个梦想?难道不是所有的生命都来自星星吗?那么,就是说我也是一颗星星,可是为什么会丢失呢?不能拥有它,我将会遗憾终生,您是智慧的人,能告诉我吗?”
“当你走一条自己的路,你就能拥有智慧,才能再次找回星星。但是星星不是一成不变的,你在变,它也在变。你圈养了星星,囚禁了它,它不能变化了,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星星。天空才是星星的归宿。”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你慢慢想想,转过头看看,有什么?”
我转过身,突然看见了很多个小我,热闹非凡:躺在襁褓中被妈妈的同学提着后腿叫做泥鳅的我,坐在爸爸自行车的后座去采苜蓿的我,小时候背着小手给大家唱歌的我,长到花季淋着月光写下第一首诗的我,为着莫名的情绪哀伤的我,世事中迷失的我,许许多多时刻快乐的我,愤怒时伤心的我,心动时柔情似水的我。。。
我想问给我的那封信在哪儿?想问很多的问题,可是,回过头,山头已没有了身影,我把地上的一个个小我一一捡起来放在自己的怀里,全然的接纳。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沿着河边,寻找下一个回家的路。
醒来时,天还是灰的,墙上的钟表指向了下午六点。我躺在床上,汗水浸湿枕巾,整个人仿佛被换了一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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