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都是初冬季节难得的好晴天,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回家看望父母。我放下手头的工作,窗外正午的阳光很寂静,没有风,草和树们也寂静着,偶尔有孩子尖声嬉笑,算是回应冬日暖阳的热烈吧。细细听来,孩子们的嬉戏声里仿^***就有老家门前桔林子里年幼的我和健壮的父亲在对话。
家门前的桔园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就有了。父亲很喜欢栽果树,在他的眼里,屋前屋后只要有空地,倘若任由荒芜都是罪过,哪怕只能容下一小片绿荫,那里便会有一棵柚子、柿子或者板栗树。每到秋天,无论从哪家吃到好吃的水果,父亲都会向那家主人讨要种子回家来种。春天来了,小小的我扛着小铁锹跟在父亲身后,不失时机地帮父亲铲上一小锹泥土,等到种子发芽的时候便能徒增许多自豪,那是我和父亲一同种下的种子呵。
许多好吃的水果都是经过改良的,光将种子种下去任由生长,过个三五年却只能结出山里的野果子。清甜的大板栗最初的幼苗是山里挖来一棵毛栗子树;多汁的红壤柚子则由酸得想想都倒牙的臭皮柑嫁接;香而软的柿子就更不用提了,必须先从山崖边的荆棘里挖野柿子树,野柿子又酸又苦,吃上一口涩得人眉眼口鼻都缩成一团,不猛喝几大口凉水是绝不会消除的,你若不曾品尝过,是万万不能想到与你吃过的柿子关联的。
初冬是大多数果树嫁接的好时节,每有这样的晴日,父亲便会拿出小剪子细铁丝和薄膜、小麻绳,铲上一小堆黄土用手指细细碾碎,然后叫我撒尿和成有弹性的软泥。父亲把相中的野果树苗剪去三分之二,然后从上往下在伤口顶端剪下去约莫两寸深,再把从别人家讨来的良种枝条插进去,用尿泥仔细糊上一圈,再用细麻绳像包扎伤口那样仔细缠绕起来。
年幼的我问父亲:为什么要用尿来和泥呢?
父亲回答:童子尿是最干净的,可以杀毒抗菌,受内伤的人每天趁热喝一小杯还能疗伤呢。
我有些担心地叹气:这些树用我尿的尿疗伤,一定不会死对吗?
父亲直起腰用粗糙的大手抚摩着树苗苗的伤口,一边端详一边回答:那当然啦,这些是良种蜜桔,过几年就可以搬条板凳坐在树下吃桔子,不用愁没好东西打发你这个馋嘴猫。
我高兴起来:老师说牛顿就是被苹果砸到脑袋成大科学家的,到时候一抬头一低头都能碰到桔子,我也可以做大科学家。
父亲大笑:你可千万别坐在那棵板栗树下,毛板栗刺得你一头毛刺,就要哭鼻子找你妈帮忙挑刺了。
那时候父亲笑起来的声音是那么爽朗、那么酣畅,仿^***整个世界的美好都集结在了对那些果树、对每个秋天的期望里。
一转眼,真的只是一转眼,孩子们都展翅高飞了,留下父母守着丰茂的桔园,他们的牙已经承受不了桔子的酸甜也咬不动香脆的板栗了,那些桔子恐怕还在枝头诱人地低垂着,而那高高的板栗树下也必定滚满了刺球,饱满的板栗籽从笑破肚皮的刺球球里探出头来,它们盼望什么?它们也在盼望着年幼的我提上小竹篮去一一拣拾么?
儿子的吵嚷把我从父亲的果园里惊醒过来,他举着遥控飞机奔进来扑进我怀里。我深深地嗅着冬日暖阳干燥清香的气息,抚摩着儿子的小脑袋,用当年父亲抚摩树苗新嫁接的伤口:明天带你去看爷爷,带你去帮我拣拾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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