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多年前,一位朋友搬家,他说真麻烦,以后不愿再搬,要搬就搬烟囱胡同了(火葬场)。后来他真的去了烟囱胡同,但并非家搬去,只是他独自去了。
好鸟枝头皆朋友,幼儿园里皆朋友。小学同窗好友多,中学时代的同学大都讲义气、赤诚相见,大学时代知音渐稀,但相知者了解较深,感情弥笃。人生数十年,跋山涉水,出死入生,幸运与悲痛的各阶段都会有惺惺相惜的同路人和知己。但峰回路转,换了同路人,世事相隔,人情异化,故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在复杂多变的数十年人生路上,确乎难以永葆自始至终的知音。
人,从躯体到精神,是独立的个体,这硬道理决定了人的孤独,孤独是人的本分。但人偏偏不守本分,爱群体,生活的欢乐和意义都体现在群体活动中,虽然人们也欣赏独来独往的老虎与雄鹰。有了群体,人们才步入创造,个体比之群体,其间差异难以衡量。创造成果人人共享,李白、杜甫、苏轼、陆游成了一家人。前仆后继力无尽,人类还将迁往无名的星球。但在波涛万丈的前进洪流中,一个个个体像蚂蚁般消亡。消亡前人往往苦于孤独感,消亡后呢,孤独感也消亡了?或者开始永恒的真正的孤独。情侣双双殉情,夫妻携手共赴死难,都是为了不愿分离,惧怕孤独,但毕竟都不得不分离,不得不进入个体特有的孤独,永恒的孤独。永恒的孤独转化为永恒的安宁,但人们留在群体的贡献将代代闪光。
妒忌
自从潘多拉的匣子里放出了妒忌,妒忌便弥漫于全人类。但人类却看不清这魔鬼的形状:是圆是长?是肥是瘦?是狼牙虎齿?或是绵羊一般温柔的伪装?童年时,当老师表扬了别的同学而不是我,我感到十分难受,这是幼小心灵最先触摸到的妒忌吧,但这妒忌又启示我两样想法:一是努力超过优胜者,二是陷害他。
长大以后,感到妒忌的魔影更无处不在,原来它是与生存共生共灭的。自古以来,妒忌引起无穷的纠纷,甚至爆发战争,一部人类史串连着妒忌,这妒忌倒有些与“吃人”相似了。“同行是冤家”“文人相轻”无疑都同宗于妒忌。面对利益,人与人既根本冲突又须互相协助,和平共处。于是索性组织同业公会,公开矛盾,试将妒忌转化为竞争,因而出现剪子巷、锣鼓巷、花市街、羊市街、牛街……直至当代,各种公会、协会,在安定团结的大前提下,缓解矛盾,消灭妒忌。然而妒忌永远消灭不了。韩愈痛感:“事修而谤兴,德高而诽来”,钱钟书躲开一切媒体:“落寞声名免谤增”。
其实,妒忌的另一面是激发强者超越,只有弱者、卑微者才成为妒忌的俘虏。不必再怨潘多拉放出了“妒忌”,她用“妒忌”来考验人们的品质,并赋予方向完全相反的两条道路。
等待
约定此时此地相见,然而人未到,等待。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甜蜜的回忆或等待的惆怅。
从“等妈妈回来”到“倚门望子”,家家都在等待中。
等待开花,等待结果,果子熟了,还等待,等待明年。
等待中有欢乐,有焦虑,有“无可奈何”与“迫不及待”,等待中包含人间百味。
邮递员给人们带来等待的谜底,如今满街大哥大,等待的已不是书信。
等待集合、等待排队、等待通知、等待早请示晚汇报、等待废话连篇的报告会的结束、等待典礼开始、等待误点的航班……“等待”是贼,窃走人们的光阴。如果能用电脑统计每人一生中浪费于等待的长长短短的时数总和,必大吃一惊:人命半条!
然而不得不等待,中国谚语说:“欲速则不达”;法国谚语说:“必须懂得等待”;我故乡的老乡们说:“性急吃不得热粥。”
“守株待兔”嘲笑蠢人,但也因确曾有兔撞到了树桩上,才令他萌生了“等待”这一不费劲的非非之想。希冀在等待中获兔的人岂止守株者。
小学生等待上中学,中学生等待上大学,大学生等待满意的职业、美好的家庭……人生是条长长的链子,“等待”是各环节链子间的纽带。
引人入胜的风景,远处有亭台,人们朝亭台走去,到了亭台,更远处有溶洞,于是奔向溶洞,溶洞又非终点,更更远处有瀑布……人们因此不顾疲劳不断地前进。引人走向远处是由于亭台、溶洞、瀑布的魅力;人们在人生道路上不断付出等待,是为了争取更美好的一个个未来的景点。“等待”寄寓于“希望”,“希望”依偎着“等待”。
等待的未必能获得,而未曾等待的不速之客却飞快来到,而且绝对驱不走,避不开;中年在必经之途守候青年,老年又悄悄携走了中年。
别离
有些较富裕的家庭,孩子高中毕业后便送到欧美留学了。一个青年寄寓异国,父母事事关心,早晚电话不断,现代的通信条件缓解了别离之忧。今日再读“……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诗篇,虽已非现实,却更具遥远的别离的苦涩之美!
短别似新婚,虽有些别离增添了生活的变化与情趣,但别离多半是严峻的,出于万般无奈,“……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除了迫于政治压力的驱逐或流放,别离更多缘于躲债、逃婚、走关东、下南洋等谋生的挣扎。别离乃人世广袤,宽阔无涯,玉堂春、王宝钏等故事都酿造于别离之中。
周围之人众多,离去的只是少数,而白居易却因阮慎之离去感到“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别离留下了寂寞与孤独,同心者稀有也。白发多时故人稀,人到晚年,必然孤独,虽然人们竭力在唱幸福的晚年。老朋友见面,彼此感到见一次少一次的悲凉。经常看到悼文中说:不意某日一别,竟成永诀。老了,各自品尝孤独之为孤独。但孤独是沃土,是肥料,往往培育出奇花异草。
别离是对感情的考验,情侣怕别离,往往以山誓海盟来抗拒别离后的变卦。法国有谚语将爱情比做火,将别离比做风:风吹灭微弱的火,吹旺强劲的焰。
悲、欢、离、合,别离是人生感情中的一大哀伤;生离死别,将别离与死亡并提,说得更为悲痛。吴大羽老师在庄华岳同学的毕业纪念册上题词:怀有共同心愿的人无别离!
(吴冠中,1919年出生于江苏省宜兴市,20世纪现代中国绘画的代表画家之一,在国内外已出版画集约四十余种,文集十余种;曾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全国政协委员等职。2010年6月25日23时57分逝世,享年9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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