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相互依存,每个人都有背景。我在文学苦旅上,当然也不是独行者。
小说一成长篇,就是不小之说,就需要整段时间和安静的环境来及时捕捉那一晃而过、灵光闪动的无数瞬间。创造的冲动美妙无比,我已无法控制自己,不把那心头的灵光闪动变成能看得见的纸上文字,就像母鸡憋着蛋不能下一样难以忍受。1987年,当我提出结束有规律上下班生活,回家专意写作时,家里一片反对声。高考只差几分落榜,时在张家山林场任护林员的哥哥姜水利,识见却不同于众,笑道:“三代出一个贵人,十代出一个怪人。贵人好遇,怪人难见。只要无害于他人和社会,怪又有什么大不了?”
几句笑谈,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于是我弃铁碗如敝屣。
哥哥并不是十分理解我,但爱可超越理解。我出生时哥哥才四岁,连自己却需要人管,母亲却为了下地挣工分养活我们,不得不把他拴在炕上让管我。我哭他哄不住,也只会哭。他带大了我,当然很爱我。一次我的一位朋友来山上玩,说:“你弟弟也真是,到现在还找不下媳妇。”哥哥觉这话有小瞧我之意,斜了他一眼。他忙忙改口说:“我是说他现在还不肯成家。”哥哥仍茶不沏烟不递尊口不开,让人家干坐无趣,悻悻而去。的确不是待客之道,但由此可知哥哥对我有多偏爱。
嫂子何秋娥憨厚朴实,日日为我茶来饭去。加上我,当时哥哥的二十来块钱工资,养活着四口人,嫂子却从没缺过我的花费。
多年辛苦,出书却得自费。几乎在我第一次出书的同时,哥哥买上了张家山林场,从此陷入了窘境,债务缠身。我不忍给他添乱,屡拒绝他资助。有一次甚至惹得他大发雷霆。算上这一次,姐姐姜枝叶已不惜血本为我出了三次书。只要我书稿画上最后一个句号,姐姐就知道下面的事该她了。
1992年,父亲身患癌症。两位老人与我共同生活,而我分文收入没有,又要花钱请医,又要照顾又要写作,还要自费出书,真是焦头烂额,狼狈不堪。要没有姐姐,真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姐姐单位效益不好,便自动下岗,经营百货,开羊肉馆,后又卖农资。农资旺季,姐姐一天给人家抬化肥装车数十吨,累得吐血。就这样,她源源不断地供应我的生活、出书和给父亲看病等。人爱问姐姐为什么要对我如此付出,她说是怕我一场辛苦落个空,万一想不通出意外。这是终极关怀,是人间至情。我的姐姐,在我心目中是天下最好的姐姐。
母亲生前,我没有给她写过一篇文章。她年事已高,物质需求很少,所主要的就是儿女精神上的关爱。我要是能给她写一篇文章念念,她不知会有多幸福。母亲长期住在姜尧村老宅。电台记者来,也总是预先来个电话,我便在镇街姐姐处等着,然后上张家山林场去拍,所以一直把母亲丢在了脑后。难得晓锋(本书责编)有心,特意带着他的朋友到老宅拍我那老母。母亲当然极感幸福,让我把她织的土布单子送晓锋一条。我嫌土气,不肯送。母亲临终向我交待她箱子里的东西时,又说:“那西安娃(晓锋)怪亲的,我一个土老婆子,他进门出门都扶着,张口闭口叫嬷嬷。你把那单子给娃吧,是我的一点心。”很感激晓锋,给我留下了母亲一些活生生的镜头。封底所附的母亲织布时的照片,最能代表母亲的一生,就是与晓锋同来的县宣传部记者王保平所摄。
天地间,惟父母之爱最深沉,最久远。
和哥嫂呆了将近一年,家里人接受了我的选择后,我便主要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对于父亲姜进全,我真不知怎么说才好。他后半生全身心投入了绿色事业,对儿女关照很少,老实说,与母亲相比较而言,我对父亲感情淡一些。不过我很崇敬父亲。多少老人,生活充斥着疲惫和无聊,活着就是在等待死亡,而虚活枉死不属于我的父亲,有张家山万余亩绿色为证。父亲说古往今来的英雄,在我心目中他就是当代英雄。他的精神,对我影响莫大。
父亲去世后,母亲姜安氏与我相依为命。2001年8月的一天,母亲猝然而逝,几乎没有让儿女照顾什么,我一想起就无限愧疚。父亲上张家山后,养育女全靠母亲。她白天下地,晚上忙家务。人又瘦小,却常用大木桶从十几丈深的井里吊水。端坐机,一线一线飞梭织成布,又在灯下一针一针缝成衣裳,何其费时?一步一步推着沉重的石磨转圈子,又一下一下地推罗过筛,何其费工?没买盐的钱,母亲就给人家做鞋换大块子青盐。有点儿麦面总让孩子们吃,母亲常吃麸皮疙瘩。小时几乎记不得母亲何时睡觉,何时起床,总见她脸是菜色,发髻松拖,衣服褴褛。母亲为孩子牵肠挂肚,担惊受怕,流了一辈子眼泪,到最后还丢不下孩子,呼吸已停止,眼角却还在往外泌着眼泪。我多想让血里生泪养我,把爱全给了我把世界给了我的母亲,看到我的成功,跟着我享享福。可是看到的是我一败再败,我潦倒她也跟着受罪。而今母亲已倒下,即便我有成功之日,于母亲又有何益?《高原皇后》是献给父亲和哥哥的,也是献给母亲和姐姐的。书中武七嬷一形象的塑造,即注入了我对母亲和姐姐的至深感情。
没有了母亲,家就是我,我就是家,似乎已无人牵挂我。然而一次出门逾期未归,姐姐放心不下,向西安、渭南与我有往来的人逐一打电话,询问我的行踪。我得知后,忙给姐姐回了一个电话报平安。世上还有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姐,时时牵挂着我,既感心酸,又觉美好。
人间最美是真情。姐姐如武七嬷样为娘家兄弟牵肠不尽,舅舅二十几岁就丧妻,母亲也将舅舅和表哥一起照顾到表哥成亲为止。闻母亲猝逝,舅舅连夜赶来,跪地搂尸恸哭:“好姐呀,你咋就去了呢?你咱不等兄弟么?再没姐照顾我咧!”无人不为他们发如霜染,手足之情却一点也没被人世沧桑冲谈而感动地泪水长流。
美好的人,其事与情,永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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