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的清明节,学校组织我们到烈士公墓扫完墓回到学校,经过门房的时候门卫大叔将我的一封家书递到了我的心里。信封上依旧是父亲浑圆而有力的字迹,这样的家书我每月至少会收到两封,大都是母亲催促父亲对我问寒问暖的话语。于是随手塞进衣袋里,下午忙着征集社团的爱好者关于清明节的主题文艺作品,回到宿舍已是深夜。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才想起父亲的家信来,坐起身轻点蜡烛,仔细的读了起来。
父亲在信中说,盲爷在农历二十号那天病故了。这是我离开家到省城求学以来听到最惊天的消息。盲爷,那个看着我长大的盲爷,竟然离我而去了。我躺在床上,不知觉两眼的泪水纵下。父亲说,盲爷亡故前没有任何的征兆,母亲去了一次爷爷家,盲爷还说很想我,还说梦里梦到过我呢。我已读不下去了,眼睛变得很模糊……
自从我能记事起,盲爷的眼睛就已经看不清了。盲爷与我的外公是亲兄弟,因为眼睛看不见,一直跟着外公一起生活。我曾经问过外公关于盲爷眼睛为何看不清什物的由头,外公并没有告诉过我,外婆更不清楚。村子里与盲爷年纪相仿的老人也没有人能说得清。后来还是父亲告诉我“实际”的原因。那次我与表弟去河里游水,从河里上到岸上时我们发现表弟的脚上粘着一条长长的水蛭,吓得表弟哭闹不止。父亲在这个时候告诉我盲爷的眼睛是被水蛭弄瞎的,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下河玩水了。现在想起,父亲告诉我们的“实际”并不是真实,而是吓唬我们这些调皮的小孩子罢了。
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那一年,我便出生了。我的出生对于父母而言喜忧过半。喜的是得了一子,忧的是父母亲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光景落在别人的后面。好在我的父母是同一个村庄的,不能下田干活的盲爷成了我的“保姆”。父母每天下田时将我抱到外公家,塞到盲爷的怀里。我是盲爷的怀里长大,表弟和表妹还有我的两个妹妹也都是盲爷的怀里长大。陕甘两地的人把“哄”小孩子称之为“搞摸”,于是我们都喜欢叫盲爷为“搞爷”,意思为“搞摸我们长大的爷爷”。
那时,躺在盲爷温暖的怀里,听着盲爷给我们唱道一首又一首的童谣。我以前会很多童谣,都是从盲爷那时学会的,只不过时间久了,大多已经遗忘开了,至今只记得童谣里的片言碎语:
打花花手,卖凉酒。凉酒高,闪闪腰。腰里别了个黄连刀。割黄草,喂皇马。把皇马喂的壮壮的,老娘骑上告状去。告的撒状,告的扁担状。扁担不会担水,一担一个鸡嘴。鸡嘴不会掏辣辣,一掏一个瞎妈妈。瞎妈妈不会养娃娃,一养一个瞎大大。瞎大大不会耕地,一耕一个大冷屁。
娃娃乖,睡觉觉。睡着醒来要馍馍,馍馍哪,猫吃了。猫哪,上山了。山哪,雪盖了。雪哪,消水了。水哪,和泥了。泥哪,漫墙了。墙哪,……
这些西北地区流传甚广的童谣,在盲爷苍老的声音下伴着我成长,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开来。我摸着壁墙行走时,表弟又被塞到了盲爷的怀里。一直到我了上初中,原本想我们兄妹们长大了,盲爷就会轻松一点,至少我们是不会讨搅他了。可没有想到的是,嫁了人的表姐这时候把她的孩子又塞到了盲爷的怀里。盲爷笑着对她说:“我抱大了你,抱大了你们兄弟姐妹,现在又要抱你们的孩子了。嘿嘿,这孩子跟你们小时候一样调皮。”盲爷笑着,笑得很开心。
没有我们在他身边吵闹的日子,盲爷说他的生活只能用度日如年来形容。盲爷说:“被你们吵习惯了,白天晚上都是一个人,觉得失去了很多。”
我离开家乡要到外地求学,盲爷说要送送我。他的这一提议立即遭到了外公外婆的反对:“你连咱家的院子都没有离开过,别去了。”盲爷拉着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温暖而光滑的手像是捧着我至宝一样慢慢地抚摸着我的脸庞,好像要把我的脸刻在他的脑海里一般。
第一次放假回家,盲爷嘱咐我母亲让我一回家就到我外公家看看他,他说他太想念我了。
那是我和盲爷第一次分开那么久。而我那时见到盲爷时发现他的头发开始变得花白了,胡须也是花白的。盲爷的胡须短而刚劲,记忆中盲爷总是用他那钢针般的短须“扎”我们的脸与脖颈,我们总会用稚嫩的小手边推着盲爷的下巴边嘻嘻呵呵地笑着。
盲爷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的听力却非常惊人。我们兄妹在一起时,时常捏着自己的鼻子或者捂着嘴发着声让盲爷猜猜是哪一个。不管我们怎么“伪装”,总是骗不了盲爷的耳朵。盲爷说:“你们是我抱大的,你们发什么样的声音我都能分得清。”
我们慢慢地长大,而盲爷却渐渐变老。我时常看到盲爷在严寒的冬天穿着一件羊皮大袄,躬着身拐着他那根永不离于的拐杖,独自摸索着到了牛圈——那个人畜合一房间。那时日子过得紧,外公在牛圈里给盲爷设了一蹲火炕。盲爷吃完饭替外婆洗了锅碗,自己烧了火炕就独自睡去了。听外公说,盲爷半夜还会起身给他房间里的牲口们加夜草呢。
那天,盲爷睡在半夜感觉到火炕有点冷,下了炕给牲口添了夜草,推开房门到了烧火炕的地方,蹲下身子往火炕里加了点麦秸,顺手摸到了火柴盒,轻轻抽开盒子,取出一只火柴,摸着火柴头,捏着火柴要划起来。然而,火柴并没有划着,盲爷失望地“唉”了一声。谁也不会想去,那一声却是盲爷离开人世的最后的叹息。
外公天还没有亮要去山下挑水,走到院子里才发现盲爷依旧蹲在火炕填柴的地方。外公叫了一声盲爷的名字,盲爷一动不动。外公跑到盲爷的身边,发现盲爷早已咽了气。
又是一个清明,不知觉中怀念起我的盲爷来。盲爷给我了我们无限的疼爱,我们却没有机会报答他。家乡的山花正艳,绿意装扮着冰封了一个冬天的枝头,盲爷静静地躺着,没有人去吵闹他。而此时,我的睛睛又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耳边依旧响着盲爷教给我的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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