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村并非典型的苏北农村,也不是世外桃源。
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地表不是土,而是沙。“金沙岗,银喻口,花生饼打墙,花生油栽秧”,沙岗便是它的旧称。沙岗上盛产花生,低洼处都长水稻,而黄沙本身便是巨大的财富。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放搞活以后,随着建筑业的兴起,村里掀起了一波波轰轰烈烈的挖沙运动。
村里的人也似黄沙,挖空了,吹散了,散在全国各地。村缩小了一半,人也少了大半。走出去的大多是年轻人,估摸是良田都被挖成了坑,坑连成片,成片成片的水面便形成了现在的金沙湖,而水面是难以养活一个村的人的。原来鸡犬之声相闻,端着饭碗也可串门的邻居,渐渐地都生疏了,若非一个实实在在的理由,他们怎么也不可能再聚首。
这样的理由,无过于葬礼或婚礼。相比之下,年轻人的人脉不如老人,婚礼的影响自然不如葬礼大。
那天清早,爷爷便换上了他最不常穿的白色带点青色的衬衣,灰色长裤,这大概是农村人最正式的礼服了。据说是有一位我从未见过的姑奶离世,这便是村里的大事了。我们从安置小区出发,步行十几里,循着爷爷依稀的记忆,摸上了亲戚家的门。只见土场上搭着彩棚,一群不辨真假的和尚夸张地念着经,穿着各色衣服的人进进出出。隐约听到堂屋里传来哭声,但满耳更多的是谈话声和念经声。
爷爷说:“多年不见了,农村人,离多聚少。小的,很多都没见过;见过的如果在大街上肯定也不认识了……”
第二天中午,桃园村似乎想再一次炫耀它“朋友圈”的庞大,来了半个村的人,虽然仍以老人为主,但也有不少年轻人,有做警察的,做医生的,做干部的……甚至还有从海外归来的。在我眼里几乎都是陌生人,但隐约有个圈,把我们的命途连在了一起。他们甚至已经沾上了外地的口音,吃惯了各地的菜肴,但一回到家乡,就从公务员、老板变回了彼此熟悉的邻居,又成了帮忙收稻子、吆喝牲口、打鸡赶鸭子的人……打招呼,开玩笑,翻起旧事反刍般地品味,仔细一听,好似小村的一粒时间胶囊被打开,鲜活了几十年的光阴。于是诵经、谈笑、烧纸、恸哭,连成一体。
“老的,走一个少一个了。”爷爷低声叹道。我仿佛看到村里的朋友圈少了一脉又一脉。
回家的路上,碰见有人扫坟,奶奶定睛瞧了瞧,低眉说道:“这家人祖上没做好事,小时候,跟我妈进城买粮,那家人祖上使坏,还打了我妈。”奶奶说这话时只是笑,仿佛并不难过。我想,这家人大概不属于我们家的朋友圈——亲戚、和谐相处的邻里组成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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