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前的银杏与旁树比来愈发高挑,漫风一吹,开始露出斑斑驳的黄,满目凄凉。
这一年,在杏叶尚还未完全枯黄的时候,母亲拎着大小包回来了,她的脸蛋红润红润的。
母亲打我上学起便离开了这片故土,那是她第一次坐上火车,离开儿女,踏上远途。凭我那时的无知,当然不了解她的何去何从。此后,只要家里的老电话铃响起,我便亡命似的地往外蹿,生怕传来奶奶的欢喜声:“妮子,你妈!”
“不接,你就说我出去了。”
这就是我当时的态度。我的心里自始至终憎恨她,这个不能给我关怀,不能陪伴我的人,让我心口堵着怨,无法淡忘。
她回来了,我蹲在银杏树下,不敢靠近那个家。我俩间,始终被我硬生生地搬了堵墙,隔着,无言以对。
“靠着边走路,记得!”过去的两年家里修房,母亲每天站在砖垛上,朝着刚跨过门槛的我重复几遍,我嫌啰嗦,充耳不闻,径直走过去,她突然沉默,睹着我渐远的背影。一步,两步,三步……十步,我没有回头。
工程将近一半,刮来的风带了丝寒意,仍是早晨,仍是唠叨,她穿着单衣,同我从电视里看的机器人一样来回运转。不惧冷暖。我正缩着头淡然走过,忽然工具的“嚓嚓”声停了。“穿够衣服了么?外面天冷。”她似乎在靠近,我走路分了心,一个酿跄,脑袋麻木了一阵,才发现自己跪在地上。“你看,走个路也这么不小心。”她瞬间就到了我身旁,我站起来,她意欲扶我。一片杏叶落到她手上,她甩开,我忽地注意到她皲裂的手,手指间泛着黑,手背苍黄,也不知那些青紫的水泡是从哪儿来的。我抬头,打量她,眼神在这时撞在一块,她竟低下头往后退了退,那张带皱的脸,溢着尴尬。
夜深时,只家里的主厅亮着盏灯。我窝在被褥里,满满的暖和。隔壁传来锅碗瓢盆的悉索,脚步很轻。我起身去看,静悄悄的,她蹲在灶旁,手里拿的是我的鞋。这时我才留意到她的头发长了,很乱,穿着文革时的麻布衣。待我再钻进被窝,再感觉不到热,原来,我的心冰得连如此炽热的爱都感觉不到。很晚,她才睡下。
这是母亲在家待的第一年,很快,她已不再红润着脸色。
人这一生,有什么是放不下的。怨恨?非也。流光让我把恨放下,我只想转身,将路重走一回。母亲的路已走了一半,人到中年,人世的酸甜苦辣也都尝了一遍,可却要每天遭受我的冷眼。奶奶告诉我,母亲每次打电话总要问上好几遍我近来感冒没,每餐都吃了没。我只是不敢回头,不敢直视她的爱。这份在我眼里姗姗来迟的爱,我要尽力,尽力将它读懂。
第二次见银杏树上结果,就在这一年,我十五岁。我想,我该长大了。
我住校,一个月回家一趟,屋前的银杏逐渐变黄,变枯,母亲也日益憔悴,头上冒出一层银发。我想,她定是又有多少个夜里失眠,又着急自家地里没种多少粮食。月假归校的那天,她起得比平日早,我想,她定是在给我收拾吃的穿的,怕落下了让我着急。“你坐着歇会儿。”我随随便便吐的话,让她打量了我好久。我回过头,她低着头在抹眼泪。原来这就是母亲,只晓得担心着孩儿。面对这份不渝的爱,我能说什么呢。其实,我早就错了,错在不该将迟到说成从未来过,错在不该将母亲的操心说成唠叨。路就在那儿,我却选择了一条更难接触母亲的路。
“妈,舒服吗?”
“当然。”母亲点头,笑着抬着法令纹说。
“呵,妈,你以后就不要种那么多东西了,你一个人,忙不来的。”
“这个妈知道,妈也想好好休息,妮儿,你不用替妈着急这个。”
这是我第一次在母亲节给母亲洗脚。到后来,母亲还是天一亮便往地里跑,太阳落山时才往家里赶,就同我家那头老黄牛一样。
又是一年,银杏结了果,然后又落了叶。我已记不清屋前的这棵老树究竟给了我们多少贡献。但今生今世我定然不会忘了它年年岁岁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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