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寞的日子里,忽然想起乡下纸牌来,窄窄长长的那种,只有手指那么宽,一大把拿在手里,像拿着一朵菊花。一屋子的祖母、外祖母,每人手里拿着一朵菊花,无声无息地坐在淅沥的雨声里,坐在萧瑟的秋风中,一任白露、霜降这样的节令在窗外飞逝。
很多上了年纪的乡下女人迷恋纸牌,我祖母就是其中之一。她们称之为抹纸牌,是抹,一点声音也没有。随便找一处有天井的老房子就行,就在悬着腌肉、艾叶、粽叶的天井里摆开了桌子。纸牌拿在手里,黑白两色套印着奇怪的图案,咒语似的,神秘莫测。常见一个女人隔一段时间提一只元宝篮来一次,鬼头鬼脑的,怕被人揭发贩卖赌博用品。揭开蓝布巾,才发现元宝篮里躺着一把把捆扎好的青色纸牌,像一捆捆小菜秧,也像豆腐店里的百页。我祖母其实并不清闲,乡下的祖母们都是这样:如果是春天,她要赶早踩着露水去菜园,拔几棵蒜,炒田螺或腊肉;采一把青菜苔,顺手再捋一些青白的韭菜花,好给孙子炒蛋吃。她们年年月月如此,却并不怨烦,因为有纸牌,日子便过得有滋有味,好像一上午的忙碌只不过是一个过程,只是为了下午能平心静气地坐着抹纸牌;好像年轻时生儿育女的劳顿也只是一个过程,只是为了到晚年能静静地抹纸牌。
春天,雨乱灯昏的路上,老房子里到处都有抹纸牌的女人,杏花桃花开得有些撩人,田蛙跳到后门口来了。接下来是夏天,抹纸牌不行,天热,蚊子也多。秋风一起,祖母们就笑了,六七十岁的老人唤着各自的乳名无声无息地坐在一起。房顶上大雁正在往南飞,红红黄黄的乌桕叶落满瓦沟,蜻蜓落在芝麻秸上,一只花蝴蝶飞进来,又从窗口飞出去。输和赢都是次要的,日月能这样静悄悄地过,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呀!纸牌也有吸引我们这些孩子的时候,比如她们用季节性的乡土小吃作钱的替代品,到最后再换算成钱。春天,蚕豆上市,一颗蚕豆代表一分钱,秋天就用炒蚕豆或炒蚕豆,我有时候看到祖母面前蚕豆越来越少,替她着急,就偷吃别人的蚕豆,结果账算不对引起她们互相埋怨。我还见她们用屋外盛开的桃花或秋天金黄的乌桕叶代替钱。特别是经霜的乌桕叶子,金黄金黄的,真像金币一样。但有时候捎着黄叶的秋风会猛然破门而入,这时候牌桌往往大乱。冬天用得最多的是荸荠,紫红的长着芽嘴的荸荠在小油灯下像画家桌上的静物一样。我有时候也得到一颗,不吃,一直在手心里焐暖,然后荸荠连同我一起在祖母取暖的火桶上沉沉睡去。半夜开门回家,哇,一场雪下得好大啊!雪也是悄悄来的,雪光将我童年映照得像童话一样纯洁。
现在在江南一些乡镇上,偶尔还能看到那种乡下纸牌,和青花瓷坛、桃红纸包着的酥糖放在一起,像一些散乱的令人伤感的往事。每当我见到它们,总要想起我逝世多年的祖母,也总能闻到农耕深处散发出来的乡土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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