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猛然一想,母亲来到城市生活竟然也有些年头了。
“做梦都没想到,能到这种地方,这都是托神的福!感谢神!”有时候闲聊至此,母亲都统一如此感慨。
关于母亲是如何走出农村,我的印象里只有雾蒙蒙的一个印象,抽象得像幅素描。那时天还没有来得及泛白,母亲提着大包小包地走在村子里那个窄弄堂,身后有同怜的几个老人晃着手电陪送,以防坑洼地上的恶石头崴了脚。临分别际,老伙伴还放起了鞭炮,冬天的风里,不自觉地就流起了泪。这一别,只怕再也不能见了。而母亲,就细碎一身地投奔她的儿子去了,同过去的日子划开了界线。
那时我刚工作几个月,是离开校园后的第一个年关。好比一场接力,根根系系的一帮子亲人,挤了力气簇拥着把我渡完,大学毕业上了岸,就该我好好干,让她们歇口气了。
同土地打交道几十年的一个人,陡然挤进钢筋水泥阵里,母亲并不习惯。在我几百块钱一个月的租屋里,每上一次楼都是个挑战,而租屋偏偏在楼顶,母亲爬一次要歇几段。但母亲还是开心着。
租屋周边有加工厂,一有噪音刺耳,二有浊气染鼻,我却没有发觉,至今都不曾知悉。“房子小,空气少,进门就感觉胸闷,只能将鼻子凑近窗户缝隙吸几口空气,像个雀儿一样。”后来换了房子,母亲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告诉我。但那当儿,她只字不提。
我买了房子,搬了新家,母亲又谢神不止,还要我跟着信神。我没有拒她,只是假忙,所以只在每个周日听她讲半个小时,那是祷告日。每次听她讲毕,都要和她一起面壁而立,双眼微闭,向神节制,末了说声“感谢神,阿门”。
母亲说,别看我现在事事顺利,都是神赐福。如果我不听信,她不愿和我一起住。如果我信了,学了,百年之后,她能把我带着身边,不会迷失受苦。“我一辈子都把你挂在心上!”她说,一边下意识地拿起我的手来抚摸。
我换了城市,取了媳妇,生了娃儿,她也跟着我奔波。中间和媳妇免不了磕绊,又回了原先的城市,一个人生活。听小区的人讲,母亲晚上很少点灯,屋子里经常漆黑一团。我每次回去,经常是凌晨到达,但一敲门,很快就听到屋子里响起脚步声,从门后闪出母亲熟悉的脸。
家里洗衣机她不用,上面盖着的纸皮落满了灰尘,她说一个人衣服少,端了盆子像乡下一样搓。冰箱也不用,说一个人买点吃点,没东西剩,开了浪费电,“凡事要节约”。电视只到估摸着节目时间到了才开机,看完即关。
我们住在两个城市,每天通个电话。每次电话铃响过两遍,都能接上。有段时间忙,回去间隔的时间长了些,恰好就出事了!母亲后来跟我讲,有人骑摩托车把她撩倒了,伤了脚。那人把她送到医院,挂了号,称要去取钱,便没有回来。她一个人坐在轮椅车上,在医院的走廊里等,直到天黑。“身边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亲人来问一句。”万般无奈,求人打通了(她是怎么记得号码的?)平时一起散步的老伙伴,人家老两口来帮忙处理好,后来还每天嘘寒问暖,熬汤炖粥。那几天,脚痛,上厕所都是扶着一张椅子拖着腿。
后来我回来了,知道了前前后后,心里痛极,生气地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吭气?”母亲淡淡地说:“何必让你担心?我有神保佑。”话是这么说了,一辈子“小气”的母亲却坚决要我认帮她的老两口做干爸干妈,并买礼物感谢,请他们来家里吃饭,见面要及时叫“干爸、干妈”。我一口答应了。也就是自那时起,我在心底起了誓,一定要把母亲接到身边来,否则就是大不孝。
母亲来了,和媳妇又住到了一起,还能和孙子逗乐,但生活习惯的不同,磕绊再起。无奈,我帮母亲单独又租了间房子,靠近小孩的幼儿园。于今,我们每周六聚一次餐,媳妇都是特别炖了汤,炒点特别的菜,一家人围在桌子四周,老少同乐,天伦现前,我的心里便高兴得紧。
许是缘分,母亲在这里也找到了“组织”,和几个老伙伴每周日都能同去教会组织的活动,听牧师长老讲解圣经,福音见证,忙得不行。我买了一个ipad,原是给媳妇的生日礼物,现在变成她看圣经的专门工具。“你哪来的这东西?”同伴问她。“我儿子给的啊!”她骄傲地答。而每次我去看她,母亲都来不及讲过去的往事,总是抓紧时间给我讲神,说一定要信神,不然一切都没了。最近我对她说,放心,放了假,我专门抽出时间,将《圣经》从头到尾读完。她笑得很开心,仿佛终于圆满了一件事,感觉莫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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