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夏夜的记忆》
那个夏天的夜晚,在海边暗黑的公路上,风还真大,一阵阵地迎面直扑过来。小货车没有车篷,站在车上的她很庆幸自己刚才的决定,坚持不坐在前座而要站到后面来,这样才能和这朵荷花靠得很近,才能用手扶着它的长长的梗茎,不至于被阵风所吹折。
下午接到朋友的电话,说是住在温州街大家都敬爱的老教授注生病了,他院中原来有两缸荷花,今年却一个花苞也没有,朋友想,若是她能把淡水的荷花运一缸过去放在窗前,让久病的老教授隔着窗赏一赏荷,也许心情会舒畅些罢。
她马上答应了。
其实她也知道这位老教授生病的消息,可是一直不敢去探望,因为自己并不是他的学生,怕会打扰。温州街那幢宿舍从前倒是去过两次,那两缸荷花她也见过。第一次去就是因为有朋友知道她养荷,要她去给这两缸荷放些肥料。
那时候是春天,老教授笑呵呵地站在玄关上,看她用棉纸包了些干燥的有机肥往缸边的软泥塞下去,还问她为什么这些荷不肯开花?她也不知道,只好猜测也许是阳光不够充足的'缘故。
温州街的院子很小,房间更小,可是,她去的那两次,总觉得屋里屋外都有一种从容坦荡的气势,像它的主人。那年,老教授身体健康,笑声洪亮,朋友带了好酒去,窗外的芭蕉有几抹新绿一直明晃晃地要把阳光映照进屋子里面来。坐在屋角,插不进什么话,可是她觉得能够聆听就是一种幸福,很愿意就这样一直安安静静地坐下去。
想不到,在驶近温州街宿舍的时候,大门已经开启,屋子里灯光很亮,有人站在玄关上叫她进去,原来老教授已经坐在桌前在等候她了,还对她连声道谢,要她坐下,说要写几个字送给她。
这并不是她的原意。原来的她不过只是听从了朋友的建议,把花送到。并不是要来求什么报偿的。
不过,在主人坚持要她坐一坐,等着他在书册的扉页上题字之后,她也顺从地坐下了。因为,她忽然醒悟,在这样一位长者的面前,她整个的人整个的心几乎都是透明的,一切的解释其实都没有必要,他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会开吗?
在回去的路上,她就开始担心起来。温州街的院子里是没有风,可是也没有充足的日照,花会开吗?
淡水的荷花倒是陆续地开了又谢了。在这段时间里,听说老教授又进了医院,病情时好时坏,她很想知道,在入院之前,那窗下的荷究竟开了没有?
天气慢慢转凉,十一月上旬,从报上看到长者辞世的消息之时,她正在淡水的画室,窗外雾气罩满了山林,心中空落落的。隔了这生死的大幕,她想,无数的问题都不可能得到解答了,更何况那小小一朵花的微不足道的讯息呢?
想不到,五年之后,她竟然收到了一份礼物,那是老教授的亲友与弟子编成的一本纪念画集。转交给她的一位学者在电话上告诉她说:
“他们说你那天晚上送过去的花,后来开了,老师坐在窗户前面也看见了。所以想把这本老师画梅的画册送给你,当做纪念,也谢谢你。”
放下电话,心里觉得很热很紧,眼泪就禁不住地滚落了下来。那天晚上在风里在暗黑的公路上紧靠着荷花荷叶的枝梗往前奔驰的感觉忽然都回来了,所有的细节都清楚再现,那层层荷叶在风里翻飞时散发着的清香,那枝梗上细小的凸刺碰触到裸露的腕臂时的刺痒,那从海上吹过来的阵风扑打到脸上和身上时的微暖又微凉,还有,当车子进入市区之后,在街角几次遇到路人投来的讶异眼光……
疑问终于得到解答,在那天晚上用了全心全意所护持过的那一朵荷,终于如她所愿地绽放过了,而在窗前,她所敬爱的长者也看到了,原来,那就是她为老教授所做的唯一也是最后的一件事啊!
热泪是为了那一个夏夜的记忆而流下来的。在热泪中,她好像更看清楚了一些,在那个夏天的夜晚,她那样全心全意地护持着一朵荷,除了是为着自己所敬爱的长者之外,恐怕还有那不自知的一部分——是面对死亡,面对那就在前方任何人都无法躲避那巨大而又黑暗的帷幕时所激起的反抗与不甘罢。
(选自散文集《槭树下的家》,文字有删节)
注:老教授是指中国现代作家,台湾大学中文系原主任、著名学者台静农。他曾是鲁迅先生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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