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颇多的南北路,但唯有重新踏上故乡的阡陌小径,心灵才不觉得流离失所。
故乡名曰水边,不知从何得来的这诗意的名字,或许是因为她与那左江之水许下了长相厮守的誓言吧。优雅的名字,从生命的一开始就赋予我们空灵的心魂,让我们像枝高挑的倩柳,在碧水边自豪招摇。在这片浸透着水的婀娜多姿的净土上,涌起了青翠西山,涤开了绿树人家,一草一花,几枝几芽,简直要把有情人醉倒在她们话不尽的浓情蜜语中。于是我承认,我早已深深爱上了她!
多少次,我在外闯荡久了,碰壁多了,给自己落了道不清的伤,三更梦里净是故乡对我乳名的呼唤,那呼唤化作一寸窄窄的车票,乘上去,渐行渐近,渐近渐欣,直到那座矮矮的村子就在眼前,自己似个烂柯人。游人归乡,难免许多感伤,这时故乡总会无私地给予我亲切的怀抱,我哭,她拭泪;我笑,她也咧开嘴。纵使她知道,伤好了,我还会离她远去。粗壮的村头榕树,似一支握惯锄头镰刀却依然轻柔的手,在我火辣的伤口上抚下清凉。
南风送夜,星辰相约。故乡的日子,若是在将晚未晚之时来一场月前雨,恰褪去贪工乡人一天的疲倦,那夕阳,这会儿也分外留恋水边大地,迟迟不愿折柳挥别。既然六月农忙,便由我来陪伴故乡。院门边,置一把摇椅,任它荡漾心漪,泛到老屋檐梁燕子窝下,泛到左江岸边突子庙前,泛到西山外无际的稻田。夜临了,心奇了,就幻化成一只不知名的小不点儿,绕过花苞,越上柳梢,在夹杂稻香的田野上与山外蠕动的熠熠车灯婀娜起舞,又不禁同泥土里的蝈蝈和着歌,它们唱:“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我唱:“思念你,思念我,思念那年的人事呗!”
那年,清晨露水沉重地呜咽,想要凝住离人的脚步。我们一家五口要赶在计生车队来到之前,穿过万顷乌泱泱甘蔗地到东边去。那年,我裹在襁褓里,双脚还未曾亲吻过故乡的土地,却已要逃往天涯。
那年,锣鼓喧天,号子悠扬,我们相聚村口,时而呼喊,时而鼓掌。在众乡人的面前,村长重重打下第一击铁锹。那年,我光着脚丫子风一般跑在被雨水洗得碧绿的青石板路面上。
那年,风雨夜半,外婆驾鹤西归,她的灵柩摇摇晃晃被送出村口,送进山林,送进土地,再也望不见。那年,我拼命寻找土屋上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泪糊了眼,坚信着人死登仙、化作辰星的美好的古老传说。
那年,我们还未曾回到村口,爷爷就从家里推来颓唐的老二八说要帮我们驼行李。那年,我扶将着爷爷朽坏的嶙峋骨背,与村里的老人中畅快地谈事论故。他像个孩子,话不尽,喜难遮。
那年……
忽然南风一阵抽泣,思多了,将月儿思成了伤。皎皎寒光不知何时成了盈盈热泪,流在颊上,落在肩头,疼在心里。
在水边沉浮荡漾,曾几何时,我懂得了离别断人肠,相聚恨短暂;欢喜为生活,悲情是沧桑。不觉遗憾,我没有鸿鹄的凌云壮志,但我有燕雀的氤氲柔情。寻寻觅觅,终然落红思根。故乡多好?好那“溪头卧剥莲蓬”的无赖小二,好那“怡然自得”的白发翁媪,亦好那“谁复挑灯夜补衣”的西窗红烛。我们不用金殿玉堂,只需一茅瓦房小院,便可躲避风雨的洗礼;不用粗柱宽梁,只需一根竹竿扁担,便可撑起幸福的重量;不用山珍海味,只需一碗粗茶淡饭,便可尝到生活的甘甜。这般的水边故乡,异乡的我要释然、安然,还有何不可呢?
不管生命长与短,莫愁前途兴或衰,愿倾我千丝万缕,做水边故乡村头老榕树的一寸叶芽,守望,守望,直到婆娑而下,在荏苒时光的沃土中消逝尘迹,淡尽浮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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