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对水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大概是因为出生在马六甲海峡附近的一条街上的原因吧。走出家门,穿过那些黑墙毗连的横网小路,便来到一条由海岸而分出的支流,一条贯穿小镇的河流。
几乎天天都望见这条河。那水,那船,那桥,那沙洲,还有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以及他们每日忙忙碌碌的生活。盛夏的午后,踩着灼热的河沙,不经意中河水的气息扑鼻而来。那一川暖融融的浊水,引起我无限的怀念之情,那是属于我儿时的记忆。那些记忆既不暧昧,也绝不模糊。
那银灰色的雾霭、绿油油的河水、隐隐然有如一声长叹的汽笛声,以及运煤船上茶褐色的三角帆——一切的一切,都会引起我不绝如缕的哀愁。河上风光如许,使自己童年的那颗心,宛如岸边的柳叶,颤动不已。不知有过多少次,在多雾的夜半时分,听见群鸟在幽暗的江面瑟瑟地啼叫。所见所闻的这一切,无不使我对那条河增加新的眷恋。
受河水抚育的沿岸街区,对我来说,也是难以忘怀、备感亲切的。人走到那里,耳中必会听到水流汩汩南去的细响。那亲切的水声,从阳光普照的一幢幢仓房的白墙之间传来,从光线幽暗的木格子门的房屋之间传来,或从那银芽初萌的柳树与洋槐的林阴之间传来。
面对这静静的船帆,嗅着绿波缓流的水味,我总是无言以对,可是我不能不觉察到,自己心中情绪之流的低吟浅唱,已与雾霭之下悠悠河水,交相共鸣,合成一个旋律。
使我着迷的,不单是大川的水声。依我说,大川之水,还具有一种别处难见的柔滑的光彩。河水上游,那儿根本分不出潮涨潮落,翡翠般的水色又嫌太轻太淡。唯有流经平原的大川之水,融进了淡水和潮水,在清冷的绿色中,糅杂着混浊与温暖的黄色,似乎有种通人性的亲切感和人情味。
就这个意义上而言,河水处处显得有情有义,令人眷恋不已。所以,记忆中的河水绝没有人工沟渠那么暗淡、昏沉,总是那么生气勃勃,奔流不息。奔流的前方,是无极无终、不可思议的“永恒”。大自然的呼吸与人的呼吸,已经融为一体,不知不觉间化为水色中那一团温暖。
尤其是日暮时分,河面上水气弥漫,暝色渐次四合,夕天落照之中的一川河水,那色调简直绝妙无比。我独自一人,靠着船舷,闲闲望着暮霭沉沉的水面。水色苍黑的彼岸,在一幢幢黑黝黝的房屋上空,只见一轮又大又红的月亮正在升起。我不由得潸然泪下,这恐怕是我永生也不会忘怀的,正所谓“所有的城市,都有其固有的气味。佛罗伦萨的气味,就是伊利斯的白花、尘埃、雾霭和古代绘画上清漆的混合味儿”。倘有人问我“故乡”的气味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是故乡之水的气味。还有那温暖的水色、和谐的水声,也无疑是我所钟爱的故乡的色彩、故乡的声音。因为有马六甲之水,我才爱“故乡”;因为有“故乡”,我才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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