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整个城市像是浸泡在辣椒水里的水果罐头,辛辣的变质的气味充斥着忙碌的马路。我顶着疲惫的脑袋爬上窗台,黑暗的房间被突然闯入的刺眼的霓虹灯光打乱了格局,呈现错路斑驳的阴影。三点钟的城市是戏水的丽人,迷离的灯火是形状怪异的涟漪,映着光怪陆离的建筑。冷风窜进房间,翻动窗台上未合起的书,卷起一角又放下,她多情又冷冽地闯入我空寂的心房,深秋啊,我裸露在地板上的脚趾蜷缩起来。
我想哥哥是不怕冷的。此刻他坐在窗台外,像小孩似的晃着双脚,只有他可以——轻易从防盗窗出去,就算不慎摔下6楼也可以转眼间出现在日光灯里。哥哥一定是魔术师,我想,他却不能把自己变成形,他是个失败的魔术师,我是他唯一的观众。我倚在窗台上,看月光如注,穿透他晶莹的身体。在月光下,他模糊的轮廓被光影分割得碎不成形。太阳不要升起,月亮也躲起来吧,所有的光都都远离我们,这样我和哥哥一样,都是一团漆黑了;或者,让我盲了吧,哥哥,为什么全世界只有我看得见你?
尼采说,当我凝视无底深渊时,深渊也在回望我。哥哥是我生命里永恒的深渊。
“全世界只有我看得见你。”我拿起窗台上的书,看着书名对哥哥说。白岩玄笔下的海生和我才是一类人,苦心孤诣地在兵荒马乱中藏着亘古不变的人,我们不是疯子,只是需要这样的人来安放自己。我想开口说话,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酸涩的泪水滚落进去,我似乎听见它们跌落食道而后四分五裂的声音,我难过得说不出话。哥哥,没有你我怎么面对张牙舞爪的世界?可是我又深深知道,一个连世界都融入不了的人,怎么可能帮我看清世界?
打开灯,哥哥不见了。或许他又躲进灯光里,我看不见。我服下安眠泡腾水,哥哥,为什么我一定要吃药呢?
哥哥没有名字,也没有轮廓,他在还是小小胎盘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正因如此,我们无法在平行时空相遇,而我与哥哥的对话在别人看来是诡异的自言自语。是他们不懂,对我而言你是逃避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在你面前我可以不用长大。哥哥,你会不会和《全世界只有我看得见你》里的碕泽小姐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海生的生命里,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我要怎么证明你曾给予我的无尽的勇气呢?
初三那年我们举家搬到陌生的大城市,空旷的房子挤满了初来乍到的艰辛不易,每天都有不同的苦难在茶米油盐间流转,而我还在牵挂床头破旧小熊抱枕的时候,新城市已经把我踢除一边。我至今不敢记起那段晦暗的时光。第一次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用5分钟结巴地说出“我叫阮冬晴”5个字,在老师同情与同学冷漠的眼光中坐到了最后一排,没有同桌,没有交流,整整一个月,我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那些形单影只的日子,我害怕听到任何人叫我名字,仿佛我卑微地捧着自己青春的自尊,小心翼翼地向生活乞讨空间。每天晚上我会梦见回到老家,起夜是一遍一遍撞到墙上,撞到淤青我才有点明白,会掉毛的小熊不见了,我已经离开老家很远了,我必须适应长大了。哥哥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背手而立缄默不语,我知道那是哥哥,他坚毅的表情深深地刻在昏暗的灯光里,像火苗舔舐这苦难的生活。“冬晴,要坚强啊。”为这,受多少苦我也甘愿。
妈妈用难闻的红花油擦我的伤口,一遍遍告诫多长点记性。我学着哥哥的沉默,还是止不住难过。
后来,我习惯了独来独往无人打扰的寂寞,居然在成绩上表现出惊人的进步,我拒绝站上讲台发表任何虚伪的学习方法——除了哥哥谁都不知道,我谨慎地学着,生怕哪天生活将我整个吞没,变成一具行尸走肉,都没人知道此前我曾是这样努力挣扎过。老师提出让我分享学习经验时,我突然想起了哥哥,如果不是他陪着我在孤灯下写完每个题目读完每本书,那我如何扛过失意的日子?可当站上讲台说话流利时,当我感激哥哥给予的鼓励时,我就后悔了。我的哥哥,全世界只有我看得见的哥哥,他倒立在天花板上,用严肃的表情告诉我,他要离开了。原本不是同个世界的人,他只是希望唯一的妹妹可以走过困境,现在他要走了。我突然愣住了,就像回到那天的情景,站在讲台上半天说不出话,再开口时又是结巴。老师惊讶地看着突如其来的转变,控制不住的哄笑,我手脚冰凉无法呼告。
老师告知家长我成绩下滑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爸妈甚是粗暴地翻出我的通话记录,找到了那个最频繁的联系对象——哥哥。他们怀疑我早恋,可当他们听到电话那头只是永远反复不知疲倦的女声“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时,脸上错愕的表情让我产生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哥哥,他们怀疑我生病了,怀疑我有臆想症。周国平说,缺乏世俗的应对物,必然也是最无奈的。后来我喜欢躲在衣柜里,那黑暗阴幽的空间我抱着双膝,头深深埋在臂弯里,缩成婴儿的模样。我想这样或许就离你更近了,甚至可以感受我们血脉相承的灵犀。衣柜,是一个比母亲子宫更温暖的地方,我以为可以和哥哥一样躲进另一个世界,可事实上,只不过是我一个人怯懦地躲进黑暗的世界。
第二天醒来时,我错过了日出也错过了暖阳,泰戈尔说,你看不见你的真相,你所看见的是你的影子。我只是把阳光搁置在身后。。
打开窗帘让光进来,打开窗让风进来,把自己关起来远比把世界挡在外面要简单也怯懦。打开未看完的书,日本文学艰涩难懂,我却对它爱不释手,在我看来它不仅是在写青年男女成长过程中的彷徨与迷惘,隐匿在文字间自然纯粹的无奈与惆怅,其实更是行走在两种生活中摇摆不定与胆怯吧。当我读到16章碕泽小姐是真正离开时,才有些明白,离开不一定就悲伤,消失不一定就怅惘,海生打给碕泽小姐的电话无人接听,心中一半清醒一半迷糊,他抬头仰望樱花的花苞,回到没有碕泽小姐的世界,海生才发现,风吹走的人,只能放在心上啊。
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全世界只有我看得见你,最后你消失不见,而我看见全世界。风跑过窗棂像打了个响指,书签轻飘飘地翻了个面:我梦见自己在寒冬里,走进春天的花园,醒来时,满身香气。——几米《我只能为你画一张小卡片》
或许懂得只是一场梦的时间而已。我迎着浅薄的夕阳看不见哥哥的背影,它或许升腾或许蒸发,只是我看不见了。我删掉哥哥的空号,用衣服把衣柜填满,然后轻轻哼起不知名的歌:“但我辨别光与暗,看得清楚永不会失真,中间会变真,会变假,会更真,到真假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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