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之所谓硬汉,似乎总是受尽天下苦楚而轮廓依旧坚毅孤傲,自受于之而默然无语。于是人们认为痛而不言是坚强的象征,痛而言之却是懦弱、沉溺与无能。
其实,痛而言之本不该被冠以如此沉重的贬义。将痛苦加以表达,是一种不沉沦的态度,是一种自我释放,是对痛苦本身的一种观照。
在痛苦之中表达自己的痛苦,其实就是在于痛苦斗争,只是表达并不代表抱怨,陷于痛苦并不代表沉沦。真正想要摆脱痛苦的人不会怯于表达,只有麻木不仁,却是自谓软弱不思进取的人,才会忽视痛苦,自守于之。正是因为辛亥革命之后的一批杂文家感受到革命本身,其成果与日的都在被忘却,才会催生投枪与荆棘,才会有那些生于痛苦但实质上为了解放众生之苦楚的文章,痛苦没有使他们默然无语,而是使他们由己身之痛推想至大众之痛,从解救痛苦本身出发,表达自己的痛苦。这种行动的意义在于并不向痛苦屈服,在痛苦中超越与客服其本身。
“情横于内而性伏,必寓于物而后遣”。苏舜钦这番话表明了人应当向外表达痛苦的态度,因为一味缄默不言会导致性伏于内无法纾解,于是消解逃逸出痛苦的力量与效率。人在痛苦中表达出自己的痛苦不是什么丢面子的事,受剧痛而不言指的是在敌人面前保持尊严,但在时时如此偃蹇却大可不必。王羲之写兰亭集序抒发自己对人生与痛苦的领悟,他在领悟的同时也就完成了自我的释放。痛而言之,是纾解的方式,可以让人于痛苦之中有喘息的机会,从而进一步可以有更好的解决它的能力。
在痛苦之中,脱离扮演者的地位而对痛苦本身进行观照,将观照而得来的庄严幽美表达出来以消解自身乃至于全人类扮演痛苦者的罪孽苦恼,是一种大智慧。表达痛苦本身是对苦痛的一种观照。阿尔贝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将人类与荒谬痛苦的斗争比作西西弗无休止推石上山的苦役,写尽了人类在世界中的与荒谬斗争,作为弱小个体的痛苦,但是其苦役本身又是对抗荒谬的唯一方式,承载着人而为人全部的尊严。这是他将自己提到观照者的地位,以尼采之所谓阿波罗式观照的方式,将人类如酒神狄俄尼索斯般在人世中浮沉的痛苦投入自己的眼,因寻得痛苦之本源而得到实质上解脱的过程。他于痛苦中言尽痛苦,言尽它的同时,痛苦本身也就不复存在,不能称之为痛苦。消解其本身是痛而言之的精髓。西藏僧侣作坛城沙画然后毁去,也是以表达痛苦本身,探清其源的方式消解它。痛而言之是以关照的方式对之消解。
痛而言之,言之即消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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