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门宴》疑难词语辨析二则
高中《语文》第二册《鸿门宴》一文,是人们熟悉的老教材,许多古文选注本和古代汉语读物中也都能见到它。文中被注释的词语极多。但是,有两个词不仅高中课本和配套教参均无注释,而且连不少古汉语著作也都付之阙如,而对它们有所分析的论著又往往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为了摆脱它们对教学的困扰,我们觉得有必要探明它们的确切训释。这里不揣浅陋,试作辨析,求正于方家和同好。
一、与
“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候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其中的“与”字,课本未注,程力夫等所编的配套《教学参考书》的译文仍作“与”[(1)],似乎毫无疑难。其实,这个“与”并不如此简单。谓予不信,请看几家注释:
1.“与”,和,连词。[(2)]
2.与:和,跟,介词。[(3)]
3.这里的“与”不是介词“和……一起”,而是动词“率领”。[(4)]
4.……“与”字,应当释为“随,跟从”,句中作使动用法。[(5)]
5.此处的“与”,就是用的这一本义了。即“与,党与也”,亦即第二分句所列沛公的随行人员“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6)]
6.我们认为这个“与”字是个连词,相当于“而”。[(7)]
7.与犹“使”,助动词……谓使樊哙等持剑盾步走也。”[(8)]
“与”字的麻烦还反映在对这一句子的翻译和句意阐释中。正如于在春先生所说,“这个‘与’,有人译作‘叫’有人还用‘与’”,而于先生又译作“连词”。[(9)]还有为数更多的著述则干脆回避它。诸如:持上引第一种解释的《中学语文课本文言文语言分析》和持第二种解释的《新编高中文言文详解》都丢“与”字而不译;李圃编著的华东师范大学古汉语函授教材《文言文阅读初阶》的句意参考(译文)、郭锡良等编的《古代汉语》和上海教育学院的《中国古代文学读本》所注句意等,也都置“与”而不顾。凡此种种,不正说明这个“与”确实使人犯难吗?
那么,这个“与”究竟如何训释才好呢?
我们认为,把这个“与”释作连词或介词于语法都难以讲通。众所周知,作“和”、“跟”义讲的“与”,不管是被用作表联合关系的连词,还是被用作引进动作行为的偕同者或比较对象的介词,在它前面充当主语的词语都被在它后面的动词谓语所陈述。如:
蜩与学鸠笑之。(《庄子·逍遥游》)
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同上)
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同上)
前两例作连词。“与”字前后的“蜩”、“秦王”和“学鸠”、“群臣”都充当主语,被“笑”和“视”、“嘻”所陈述。后两例作介词,“与”字前的“秦王”和“相如”也分别被“与”字后的动词谓语“饮”和“争”所陈述。“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句中的主语“沛公”却不是“步走”陈述的对象。因此,把其中的“与”释作连词或介词显然都是不妥的。
释作“率领”也与此句的语法结构不合。“率领”句中充当“率领”施事者和受事者的'双方都是全句动词谓语的陈述对象。如《现代汉语词典》所举例句:
他率领着一个访问团出国了。[(10)]发出“率领”行为的“他”和被率领的“访问团”都是“出”的陈述对象,全都“出国”。而“沛公则……与樊哙……等四人持剑盾步走”句中的“沛公”则并不“步走”,不属“步走”陈述的对象,可见释“与”为“率领”也于义未洽。
释“与”为“随,跟从”的使动用法,不仅没有类似用法的例句作证,而且将与类似用法的句子相dǐ@①牾。请看《史记·樊郦滕灌列传》中对这一情节的叙述:“沛公如厕,麾樊哙去。既出,沛公留车骑,独骑一马,与樊哙等四人步从,从间道山下归走霸上军,而使张良留谢。”其中“与樊哙等四人步从句中的“与”和《鸿门宴》“沛公则置车骑”句中的“与”当然不会两样。碍于“步从”的“从”有“跟从”义,再释“与樊哙等四人”的“与”为“随”,跟从”的使动用法显然不妥。那么,“与樊哙、夏候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句中的“与”当然也不得作此解释。
那么,释“与”为名词“党与”和并列连词“而”又如何呢!虽然与“与”字所在语句的语法结构无碍,却与这个词所在语句在全文中的作用相悖。众所周知,《项羽本纪》是司马迁《史记》中写得特别精彩的一篇人物传记。它对项羽和刘邦两个人物都作了淋漓酣畅的描写,对他们的性格作了深入细腻的刻画,而鸿门宴一段文字是其重点片断之一。通过这一段文字,司马迁把项羽的直率和愚“仁”表现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刘邦虽然不是这一段文字的第一号角色,但司马迁也处处在着力塑造他的丰满形象。“沛公则置车骑”这一长句,无疑也正是重笔浓墨的一处。我们决不能忽略了这一点。详审全句,我们就不难发现,这一长句通过沛公一行五人悄然离开鸿门的具体描写,再次渲染了鸿门宴的紧张气氛,同时生动而细腻地表现了沛公逃之未恐不及而又慌而不乱的心理。因此,这一长句表述的对象无疑是侧重在“沛公”,主语非此莫属,而且贯串全句。如果把“与”字释作名词“党与”或并列连词“而”,都将使第三分句中的“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成为这一分句的主语,与前两个分句的主语“沛公”平起平坐,全句就再也无法突出“沛公”这一中心人物,这个长句刻画刘邦性格的作用也就被削弱了,而且连全句的语法结构也紊乱不清了。所以,这两种训释显然是有悖于司马迁写这一长句的原意的。
从“沛公则置车骑……”这一长句在文中的作用和语法结构两个角度来考察,我们以为徐仁甫先生把“与”释作“使”是允当的。如前所述,这个长句的主语是“沛公”,贯串到底,因而第三分句“与樊哙……步走”云云是一个兼语短语,也就是说,全句句首的主语“沛公”也正是“与”的主语,而“与”的宾语“樊哙……等四人”又是“步走”的主语。所以,徐仁甫先生把这个“与”释作“使”(也即叫、让之意),也它的语言环境是完全吻合的。徐仁甫先生所谓的助动词,指的是通常所说的使令性动词。读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和《汉语大字典》(第一卷)等,均有“与”用作“使”义的训释,并辑有不少例证。这里且摘引三例如下:
(一)《墨子·尚贤中》:“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滨,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为天子,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伊挚,有莘氏之妻之私臣,亲为庖人,汤得之,举以为己相,与接天下攻,治天下之民。……傅说被褐举索,庸筑于傅岩,武丁得之,举以为三公,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其中三个“与”下篇均作“使”,可知“与”如同“使”。
(二)《淮南子·汜论》:“制法之民,不可与远举;拘礼之人,不可使应变。”“与”、“使”互文,显然同义。
(三)苏轼《芙蓉城》诗:“愿君收视观三庭,勿与嘉谷生蝗螟。”“与”作“使”义也极为昭明。
其实,只要仔细辨析,我们就不难发现,“与”用作使令性动词在史籍中也不乏其例。如《汉书·项籍传》:“项伯夜以语良,良与俱见沛公。”参见《史记·项羽本纪》有关此事的记叙:“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可知“良与俱见沛公”不是张良与项伯一起去见沛公,而是张良让项伯一起去见沛公,其中的“与”是使令性动词,作叫、让讲。又如《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徐庶见先主,先主器之,谓先主曰:‘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先主曰:‘君与俱来。’庶曰:‘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也。将军宜枉驾顾之。’”众所周知,刘备对徐庶说“君与俱来”时,徐庶已在眼前,而诸葛亮却尚未见过。因此,“君与俱来”显然是你让他一起来(见我)的意思。徐庶向刘备推荐诸葛亮,刘备自然会叫徐庶让诸葛亮一起来见他。这是合乎常情常理的。所以徐庶接着说“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也”,并且建议刘备“枉驾顾之”,从而引出了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的一段历史佳话。如果把“与”释作介词“和”,把“君与俱来”释作你和他一起来(见我),也即把这句话理解为刘备要作为推荐人的徐庶和被推荐人诸葛亮一起去见他,岂不是对推荐人的极大不尊重?求贤若渴的刘备对他所器重的徐光直,岂会说出这样违情悖理的话?凡此种种,都是“与樊哙……等四人持剑盾步走”的“与”当释作“使”的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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