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那个人应该已经待了很久了,怕打扰到我一直没有进来。我早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我不愿意睁开眼,也不打算叫他进门。
自从那次晚会,在聚光灯下高速的旋转我意外摔倒后,我就此告别了舞蹈生涯。老张气喘吁吁地提着我的新舞鞋,出现在礼堂门口时恰好目睹了一切。后来他一直为自己迟到二十分钟而愧疚万分。尽管我知道,这与鞋子无关,我还是顺势将脾气全发到他身上。
康德说,滑稽是预期和后果的严重失调。躺在床上,我自暴自弃地想:大概没有人会和我抢“全世界最滑稽的人”的称号吧。我变得沉默寡言、暴躁易怒。如果可以,我恨不得像梭罗一样,孑然一身飞向瓦尔登湖,自己造个房子独处,与世隔绝。或者像比尔·波特写的那样,到终南山顶,一个茅屋,两袋面粉,就够我过一个冬天。病房的门帮我隔离开了外面的世界,虽然我不喜欢它冰冷的颜色与丑陋的设计,但我仍感谢它。
曾经和同桌开玩笑地说过:“坐牢和患绝症,其实也没那么糟,那样我就有很多时间看书了。”一语成谶,我现在真的只能躺在病床上。虽不是绝症,但无法起舞的人生似乎已经蒙上了死亡的阴影。且不说做治疗时深入骨髓的疼痛,无事时我也不愿意看书了。“走”、“跑”、“跳”等一系列字眼在我的瞳孔里无限地放大,我在眼眶要崩裂之前赶紧丢开书,闭上了眼睛。
我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发呆,被单上洗不掉的浅色污渍、天花板上细小的罅隙、呼叫器上的红灯一分钟闪42次……终于在病房的每个角落都被我看尽之后,我望向了窗前。
窗前伫立着一棵树,一颗郁郁葱葱的树,即使是萧索的寒风里,它仍然一言不发地守在窗前,触着流云与微风,但又不为所动。它的绿很沉着,让人看着很舒服。我看见黎明的第一缕微光或是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泼洒在它的身上,都是不同的模样。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一棵树也是如此的有吸引力,它沉默着,安静地向着光,似乎从未改变过,但确确实实它每分每秒都是不一样的——我可以感受到它每一天都在隐秘地生长。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在我注视着窗前那棵树时从我的身边溜走,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盯着它,直到把它看透,看尽,然后自己终老于这张病床。
可是暴雨没有预兆的来临了,不,也许是老张那天担忧的脸色正是因为他看到了天气预报。但因为他没多说,我也并未在意。我们之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交流了。
等我察觉到天色好像暗得比平时快时,窗外已经开始狂风呼啸,阳光早已湮没在灰色的云层中,我看着窗前的树——它并不强壮,我担心它会被肆虐的风连根拔起。
不一会儿,暴雨如期来临,我看到窗外电闪雷鸣,耳边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但我仿佛感觉死神就在我身边起舞,伴随着能将琴键击碎的恢弘交响乐,或许还夹杂着火车脱轨时的尖利汽笛声。
我又瞥了一眼窗前的那棵树,我想:暴雨会将它撕碎,打落树叶,折断枝干,明天早上,我会在泥土里看见它破碎的尸首,连同我最后一点对生命的希冀,一起碾成尘埃。我不敢继续想象下去了,“残缺的身体”让我有种窒息的压迫感,我们会同病相怜吧,当我们一起沉入地底时。我紧闭双眼,心里的苦涩快要溢出来。不去看,就不存在了,我自欺欺人地默念。
风雨交加的夜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直到窗外终于恢复了平静,我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晨曦照进病房,我醒了,但我迟迟不愿睁开眼,我不敢面对噩梦般的场景,我不知道怎样去面对面目全非的一棵树,或者说,一堆木头。
门外传来一声叹息,几乎微不可闻,却仍然从门缝里挤进了这寂静的病房。是老张。我心一紧,终于下定决心,赴死般偏过了头……
可,那是怎样的一副场景——没有裸露的枝干,没有断裂的树杈,没有满地的败叶,我看到的是一棵崭新的树。青翠欲滴的新叶占据了所有树枝,鲜艳的颜色如同醒目的旗帜,我甚至好像可以闻到沁人的清香。
它如同凤凰般涅磐重生了,重生于一场灾难般的风疾雨骤,重生于灭寂与狂躁的协奏曲之中。它骄傲地沐浴着晨光,似乎在向世界宣告,经历了一场搏斗,它胜利了。
那些杀不死你的,只会使你更强大。
老张在门外站了很久了吧,我想。
“爸,我醒了,进来吧。”
门外的声音顿了一顿,过了几秒,门把手转动,门开了。老张,哦,不,我爸,进来了。
下一秒,我要告诉他,我想去门外透透气,去拥抱窗前那新生的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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