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岁那年,我和业余体校的另外几个队友进了省队的集训队,我们的指导教练就是大名鼎鼎的前亚洲冠军余丽桥。从11岁开始,她就是我的教练,一直带了我9年,到我第一次退役。
余教练告诉我们,进省队的名额只有一个,想要从集训队进入专业队,就要更加努力地训练。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竞争”两个字的含义。我们几个人都住在一间宿舍里面,每天一起吃饭,一起训练,都是亲如手足的好朋友。和好朋友“竞争”,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加上我在这些队员里年龄最小,家里经济条件也很一般,虽然成绩算是比较不错的,但也没有胜出的信心。
正在患得患失的时候,一个新的机会忽然出现在眼前——作为集训队的队员,我有时可以代表湖北队出去打一些锦标赛或者业余赛,在某场比赛中火车头队的教练相中了我,并和我爸爸取得了联系,表示希望我能到火车头队打球。
爸爸很犹豫,因为对我能否加入湖北省队没把握,但又不甘心让我去火车头队——当时的湖北是网球强省,连续出了好几个全国冠军,火车头队虽然实力也很强劲,但比湖北队还是略逊一筹。爸爸在反复思索后,最终婉转地谢绝了火车头队的教练。爸爸一直希望我能成为全国冠军,湖北队作为网球传统强队,无疑是培养冠军的最佳土壤。
爸爸和我那时都没想过日后会有“大满贯”这类比赛,能打到国内第一,已经觉得是莫大的荣耀。另外,爸爸也有一些更现实的顾虑——湖北队离我家的距离近,如果我去了火车头队,想多见我几面就很难了。
这些事情,我当时一无所知,直到爸爸走后,妈妈才告诉我当时爸爸有多焦虑。
爸爸的病时好时坏,在他意识清醒的时候,他给我的教练余丽桥写了一封信,语气非常诚恳谦恭。大意是感谢教练对我的栽培和指导,自己身患重病,时日无多,只能把我的未来托付给教练了,希望教练多多帮助我,不要客气,该批评就批评该教育就教育……这封信余教练留了很长时间,还叮嘱队里的同事:“万一李娜家出了什么事情,随时准假。”
这时候爸爸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
爸爸的病起源于一根小小的血管。最初爸爸觉得胃疼,没当回事,以为是常年奔波得了胃病,调理一下就会好。19xx年,忽然高烧不退,他才去做了B超检查,检查结果是:先天性血管狭窄——一根位于肝脏与心脏之间的血管因为太过狭窄而堵塞,血流不畅通引起了高烧。医生说,这种病在全世界都很罕见。唯一的治疗方法,是将血管切除,换成人造血管。当时医学还不是很发达,人造血管最多使用4年。我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爸爸不准任何人和我谈论他的病情。这根细细的人造血管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一样深深埋入他的腹腔。19xx年,人造血管如同先前说的一样,只工作了4年就开始萎缩了,血液无法通过,形成了肝腹水,严重时,爸爸连呼吸都无法进行。
这时我正在北京集训,为之后在深圳的青少年赛作准备,爸爸反复叮嘱大家不要让我分心,妈妈也不敢告诉我爸爸的真实病情。最后一次见爸爸是在火车站,当时很多小朋友一起在北京训练,我和小队员一起从北京坐火车去深圳时,火车经过武汉,爸爸让我下车,我们父女俩在站台上见了一面,见面不到5分钟。之前的三个月我一直没见到爸爸,这次见面,看到爸爸拖着臃肿的身体艰难地迈着步伐时,我大吃一惊,爸爸怎么憔悴成这样,跟变了个人似的?不过爸爸一直跟我说不要担心他,病况已经开始好转了,不久的将来就可以陪着我到现场看我比赛。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特别美好的谎言,直到现在我还在自我欺骗地坚信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如果那个时候我聪明一点不会想不到爸爸的病,不会见不到爸爸的最后一面,不会直到现在想起爸爸时还会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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