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有单位的人。虽然已经退休十六年了,但每年都要回单位一次——年检——说白了,就是向单位报告‘我还活着’!
单位很远,工作期间每年只在农忙时分回来两三次,春节都很少回来。刚退休时,父亲腿脚尚好,耳不聋眼也不花,每年回单位一大清早骑车子去镇里,先坐公共汽车再倒火车,回来时就晚上八九点了;要是不太顺误了火车或者运气不好单位人不在第二天晚上才能回来!
父亲的单位属于工程建设单位。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单位一直是流动的,没有个固定场所。盖楼、架桥修路,哪儿有活就去哪里;最好的地方就是70年代末期在西安市南郭门附近呆过一段时间,其它时间都是在大山里度过的。模模糊糊记着父亲带我去过交大看过一次电影,而且在几年前陪父亲经过西安南环路时,父亲指着一栋旧楼自豪的说:这是我们盖的!铜川的下石节、陈家山、焦平这些产煤区都是我儿时暑假去过的地方——煤要运出去,就必须修铁路。所以父亲多半辈子是在简易工棚里度过的。在大山里我认识了萤火虫、核桃树,见识了出入地下拉煤的小火车,而且在矿区24小时开放的澡堂子里学会了游泳;山上有一种动物叫獾,爱吃山民种的玉米,工人们自制‘地炮’装上火药和铁砂,晚上埋到偏僻的玉米地里,第二天一大早收回。只要炮响过,一般都有收获。我眼看着杀獾、剥皮,享受过獾肉的味道。
父亲单位的总部在铜川,他们第三工程处就在富平张桥火车站驻扎。 随着年龄的增加,父亲回单位有些力不从心,尤其是回来时下了火车已经天黑,挡班车很是困难。08年后每年我开着车陪他去单位。一进入十二月份,父亲就不停的唠叨,见熟人就说:最近要去单位。在家里坐卧不宁,并且不停的打电话询问我啥时候有空,大有你再忙我就不麻烦你的味道。我确定时间后,父亲就独步去邻村相约单位的同事提前做好准备等候——烙上点饼子之类的干粮。
父亲的单位其实很近,开上车一个来回也就二百多公里。这条路是我多年摸索出的最短途径,父亲过去从来没有走过的。每年去的路上每经过一个标志显明的地方,他都要问‘到哪里了?’;其实他根本记不住,他也不知道还有多远的路才能到达——父亲明显老了!一路上父亲半闭着眼睛讲着单位的历史,讲着他们当初如何克服困难把工作干好,讲着在某次事故中失去的工友,讲着过去在大山里怎么倒换车找着回家的路……进入火车站区域后,熟悉的场景突然让父亲眼前一亮兴奋起来,有点急不可耐,甚至要下车走着去单位!到单位后只是拿出身份证核对一下,拍个照片摁个手印就完事了。这个时候父亲就长长出了口气,像办完一件大事一样坐了下来寒暄起来。向管理人员询问一下老同事的信息后,就到单位的院子里转转,东瞧瞧西看看,渴望碰见熟悉的身影……父亲的单位最早直属国家建设部管辖,单位的机械设备很是先进,70年代就有压路机等大型设备;历经多次改革,先后隶属陕西煤炭建设公司、铜川矿务局管辖,他们处室在兴盛时有一千三百多号人,所以单位的院子很大:分工作区和生活区,生活区不仅有独立的供水设施——水井、水塔,六七栋家属楼、几栋单身宿舍楼、饭堂、职工活动中心,而且有卫生院、学校,俨然一个独立的小社会。我留存的记忆只是饭堂里的杠子馍,父亲床铺地下永远用不完的、裁成小方块擦屁股用的报纸和滚起来叮叮铛铛的小铁环。在80年代末期,单位开始走下坡路断断续续放假,基本处于停工状态;直到90年代末期整体破产后,单位只留下了几个看守管理人员,和一些外省没有办法回老家的老职工。
单位现在清静,也很是落败,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影;除了道路很干净外杂草已经挤占了过去人们生存的空间,临时的建筑有的已经坍塌,单元楼上的好多玻璃已经破碎,昨日喧闹的一切已经成为过去。这里所有的建筑都是他们自己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当年高大宏伟的建筑在现代林立的高楼面前显得有点土气,只是两排粗大高挺的梧桐在向人们诉说着昔日的辉煌。父亲搞了一辈子建筑,建起过许多楼房,修过好多桥梁和铁路,可惜他没有住过高楼大厦!他们这一辈人为了国家的经济发展默默的做了贡献,好在老有所依。社保体系的健全能让他们不再为了生计劳心费神,能够安享晚年。走在单位院子里的父亲脚步有些蹒跚,他的眼睛一定在搜寻过去的记忆,他的脑海一定浮想联翩,昔日的热闹场景就像昨日的星云,难以忘却但不在复返;昔日的工友不知在何方、身体是否安康?现在只能借助花镜看到冰冷的年检花名册、熟悉的名字,偶尔碰见相互愣看而叫不出姓名的工友,一切让我替他泛起些许忧伤。
趁父亲不注意我拍了一些照片。我不知道和父亲一块还能来几次?但愿单位能多给父亲几次回单位的机会,我愿陪着父亲在这条路多走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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