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钢叉子从老爸手里掉出,撞上瓷盘,冷酷的声响,把我嘴里烩饭的美味吓走一半。老爸似乎忍无可忍了,把手套缓缓脱下。黑色手套底下,黄茧,紫肉,棕死肉,是一双好多颜色的手。有铜臭味在腐蚀,嚣张地撕裂手指关节,像炖肉一般,把丝丝疼痛煮进老爸的手里,莫怪叉子一失足,踩上了关节上的伤痕,被老爸抛了出去。
听说是富贵手,严重的那一种。
也许是扫了太久的厕所,洗了太多天的碗,磨了太多副的镜片,工作,赚钱,工作。太多的化学清洁剂,混合著铜臭味,致使病源像蚂蚁挖洞穴般,嚣张地在老爸手上据地为王。
每次洗完澡后,老爸都要坐在客厅上药,戴手套。黏而滑腻的药爬满全手,拿个手套都不容易,更何况要戴上它每天帮老爸戴手套,是我寒假的例行,他总是说,我戴手套的技术真是太好了。在学校宿舍的日子,没能帮老爸戴手套,总有些牵挂。
因为老爸的手,我第一次看到祖母掉眼泪。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流眼泪跟掉眼泪是不同的。
载我回高雄那傍晚,老爸把手套脱下擦药,祖母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直直地盯著老爸的手,当时我真以为她是「冷眼旁观」。爸妈准备回台东时,我心头尚嘀咕:「阿嬷都不疼爸爸!」只见她左右手一把抓,拉著爸妈直直走,叫我也跟上,尚在一头雾水之际,祖母把鞋脱了,跪坐在地板上,笑了笑,要我们一起低头祷告。「天顶的阿爸……」一语未毕,泣不成声。
那个要我们凡事信主的祖母,那个坚强的台湾女工,那个委屈腹里吞的长辈,在我们面前掉眼泪了。毫无预警地掉出来。她不是无情,也没有旁观,面对儿子的手,她在压抑自己心疼的无助,满溢的痛楚却让她在开口祷告的一刹那显露出软弱的一面。与祖母不同的,我和妈妈只是静静地流泪。听著祖母的祷告,想著老爸的手,我的天,高雄跟台东什麼时候变这麼远了 中国大学排名
听说,老爸的膝盖一走路就会痛;听说,妈妈前几天又去帮老爸拿高血压的药;听说,老爸这几天拉个不停;听说,老爸的腰痛到晚上睡不著,坐立难安;听说,手的情况又变严重了;听说,老板要增加上班时间;听说,最近很多人配眼镜,必须加班……听妈妈说,听祖父说。我很想说,老爸,让自己休息好吗
但是,老爸休息了,一家四口怎麼办呢
老爸的手,受伤生病却不能休息,因为我没有能力接过他的重担。老爸靠著这双手,在年轻时做过模板工人,来回走在高楼鹰架上,赚自己的零用钱;靠著这双手,早上送报,其他时间开计程车,赚我和弟弟的奶粉钱;靠著这双手,开了一家玩具店,却招致了赔钱负债;靠著这双手,卖早点和葱油饼还债;靠著这双手,磨著一片片的镜片,卖出一副副眼镜,赚著全家的幸福。
老爸没念过高中,遑论大学。然而,我的手,至今还没有他的几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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