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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记念母亲文章的人多,写父亲的人少。近代著名的有朱自清的“背影”,但我的念想却是父亲的正面。也许母亲常常展示慈爱的面容,而父亲却扮演严谨的面相,严父慈母是中国家庭古今永恒的角色分工。所以儿童长大后即便成了伟人也是忆母爱的多,对父亲的回忆依然是令人生畏的严峻。
儿时我也很怕父亲,感觉父亲严峻的脸上几乎没有过笑容。但父亲在单位上和邻里间人缘都挺好,是公认的正直厚道人。我最爱看的是60年前(1953年)以“抗美援朝”标语为背景的全家福黑白照片:父亲站在祖母旁边,腰板直、国字脸、鼻梁挺、眼睛亮,肤色白净,特精神!在父亲的严格管理下,我们兄弟姐妹人多,但很少吵口打架,也不与街巷邻里小孩打闹。记忆中父亲少有言传,但身教却是历历在目:那时粮食定量供应,我们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又要砍柴开荒种菜,但每人每天定量不到7两米,远不够吃。所以将定量米与蔬菜一起煮,多加水,每餐每人分一碗。虽然饥肠辘辘,但大家从不争抢,因为父亲自己每餐在单位食堂发到的一个钵子饭都带回来倒入大锅内一起煮。每逢我们去远郊砍柴,父亲下班后便立即赶来接我们的柴担,挑回家,匆匆吃完饭,又赶去值晚班。上世纪六十年代,父亲因太操劳突发急性阑尾炎,做阑尾切除手术时还是实习生操刀。没有休息几天,父亲又照常上班。
父亲在单位每年都评为先进工作者。回到家也片刻不闲,挑水的木桶坏了,父亲都是自己修理。虽然没有学过木工,但父亲动脑又动手无师自通,换桶底、修壁板、箍外圈,干得满头大汗,有时划破手指也不吭声,抓把锯末按住伤口,继续把桶修好。
家中小孩多,置了被子,便没有布票买布做衣服。父亲买来每斤只需一元钱的包皮布(商店作废品处理的棉包装布),星期天在地上支好铁锅,放入廉价的各色染料,将洗净后的包皮布放入滚烫的锅内,用竹片不停地翻动。白净的脸被烟火熏得黑糊糊的,难闻的硫化味刺激眼泪鼻水混流到嘴角,双手燎起大大小小的水泡,父亲辛劳的努力保证了每人过年都有新衣穿。我最喜欢染成草绿色包皮布做的衣裤,洗过几发水后就象洗得发白的军服,可让小伙伴们羡慕。
1969年父亲下放“五·七”干校劳动,年近六旬的父亲每天凌晨3点钟起来磨米浆加工粉干。沉重的大石磨,父亲和另一位下放干部轮流推磨、添料,干到天亮。吃过稀饭,又要上山砍柴,保证供应干校食堂和养猪场的柴火。下午还要去猪场担粪到菜地施肥浇水。无论是每天十多个小时的繁重体力劳动,还是每晚的学习,父亲都是认认真真地做好,在干校还评为“五好战士”(干校实行军事化管理,简称“五.七大军”)。由于过于繁忙繁重的劳动,父亲得了急性肠黏连(当年阑尾切除手术留下的后遗症),干校和公社领导打电话告诉我。看到父亲痛得发青的脸,我忍不住流泪,可是不论在公社卫生院、转院途中、城里医院住院,父亲都没有流泪。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我问父亲,父亲也没有一句怨言。具体情况还是干校的同事告诉我的。在我一生当中,没有看过父亲流泪,也少有抱怨。在任何艰难环境下,父亲都能达观地坦然面对,但也难得一笑。
在孙子孙女辈降生后,不知不觉父亲严峻的脸渐渐变了,眉眼嘴角常常溢出和蔼慈祥的笑容。我们兄弟忙于上班,小孩大多放在父母家,6、7个年龄不等的小孩聚在一处,烦闹可想而知。父亲变得出奇地耐心,晚上睡觉挤在一起,天热替他们搧蚊虫,天冷捂暖他们的小脚丫,清晨带他们去晨练。父亲虽然不是书法家,但每年家中(包括我们兄弟家)的春联都是父亲书写。小年前父亲买来红纸裁好,紧握毛笔,非常工整地书写好每一副对联。父亲没有学过什么体,写的字也显得有些硬拙,但从头至尾很规正,确如他一贯为人处事的厚道本分,耐看。父亲写好春联,熬好浆糊,从长至幼到每家贴春联、贴福字,孙辈们帮着提春联、扶凳子??父亲这时显得最高兴最有成就感。春去秋来,随着年岁增高,父亲写春联,儿孙贴春联。再后来,父亲买好春联,送到每家,看晚辈贴好春联。我很喜欢看父亲祥和的笑脸,看着这笑容,工作上或家庭中有任何烦心事都能化解。我觉得这不仅是人的貌相之美,也是人生之美,人生观之美。我想起大仲马《三个火枪手》中的一句话“人生是一串由无数小烦恼组成的念珠,达观的人是笑着数完这串念珠的。”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达观的人。
近日在米汁巷,偶遇一位年迈的老干部,他从脸相认知,欣喜地握住我的手动情地说“??你爸爸是城里城外大家公认的厚道人、好人!”良久,他还在回忆与我父亲相识共事的难忘岁月。这对我触动颇深:平凡的人,平凡的事,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一生以惯之,也难能可贵!正如老子在《道德经》所言“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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