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面对文房四宝,我将会回想起那个将毛笔换来换去宛如推理小说的遥远的下午。
“喂,跟你换支笔……”张昊彦回头,向张柏彦挥了挥手中的毛笔、那支毛笔开叉了。他一面低声下气,一面斜眼睨我。
就在几分钟前,我刚麻利地把自己开叉的毛笔换给了毫不知情的张昊彦。虽然孔夫子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生生被他的祖辈钻了空子。但也无妨,张昊彦精,定会在别人那里哄到一支称手的笔。
张柏彦抬头,面无表情地说:“不行。”净冷的声音,裂帛一般,将空气裁开来。他低下头去继续练习书法,腕力所及,隶书规整而隽逸,好似群蚁排衙。字迹的主人没有再多看张昊彦一眼。
张昊彦尴尬地搓着笔头。我用他的笔小心翼翼地勾出雁尾,轻笑:“委屈你了,下节换回来。”
“下次可别坑我了。”张昊彦沾了墨,画出来的竟是枯笔。
我遂回头和那冷面书生搭话:“你不觉得左下角那张书法作品很好看吗?”我指指老师黑板上贴出的优秀作品。
张柏彦笑着,摇了摇头,而我却觉得这笑有点涩。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上课前。
张昊彦还没来,张柏彦已经开始练笔,不料雁却双飞。汉代隶书,讲究“蚕不双食,雁不双飞”,这一承篆启楷的书体,他极擅长,平日里也“精神见于翰墨之表”。张柏彦心下知道是笔的问题,就直接让我把他的笔和张昊彦的笔换了。
照我看,这笔尖齐圆健四德中起码已有三德,本是极好的笔了。可我业余,也不便多言。
所以,当我后来与张昊彦换笔后,张柏彦用不惯的那支笔就到了我手里。写字的时候,我有一种还魂的感觉,字也趋于轻灵。不用回头我也清楚,张柏彦的书法一定近乎完美。
“挺丑的。”张柏彦伸过头来一览我的拙书。我干笑,班门弄斧,最后,认命。
下课铃打响了。我对张柏彦说:“你的笔其实蛮好用的。”接着告诉他我和张昊彦又换了一次笔的事实。
我走近左下角那幅书法作品。
那张书法作品,起笔凝重,收笔轻疾,似乎有一种火焰,能把它与其他作品区别开来。
署名竟是张柏彦。
我乍然醒悟:或许不该换笔。
张柏彦追求完美,自尊而又倨傲,想探求书法的内核,却囿于桎梏。我想到今天他的书法,规范拘束,像碑,不像帖。
他用的是张昊彦那支上乘好笔。“有的人写书法,就是不敢写,不敢写出自己内心的东西。你,我,我也是,还有很多人。颠张醉素《兰亭集序》、《祭侄稿》,不求工而自工,才是书法。”那天,张柏彦的目光分外古秀,不输唐诗。
撒切尔夫人在《唐宁街岁月》中说:“艺术才华是无法规则,无法预测,且具浓厚个人色彩的,真正的天才更是如此。”
而我们,拼命前行,却忘记了为何而出发。我们因毛笔而确定方向,却又成为笔尖上最愚的奴。
成也毛笔,败也毛笔。
看着眼前张柏彦从前的书法作品,那种感觉像不断变迁的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都是一种生命。那是一种初生的历史。
那是中国书法本来的妆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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