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泪又一次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想着已经去世了一年的父亲生前许多令我动情的往事……
那年,我的父亲,带着几多牵挂和壮志未酬的遗憾,告别了他热恋的故土和依依难舍的亲人,踏着茫茫白露,走出了喧嚣的尘世。
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父亲了。在悲痛的哀啼声中,我突然变得孤独了、茫然了——好像置身空旷的山野,又仿佛跌入了白色的悲哀。面对白色的孝布,白色的花圈,白色的前来吊唁的人流,我若有所失,内心一片怅然。
父亲走了。老人家静静地躺在堂屋的地铺上,微睁着因疾病而折磨得有些深陷的双眼。我紧紧握住他枯瘦的双手,
想着他坎坷而奔波的一生,眼泪止不住地涌出了眼眶,滚落到老父身上。
父亲走了,在为儿女的成长挤尽了最后一滴心血,微笑着走了。他那微睁的双眼和微开的嘴唇似乎还有什么心事——想再看一看亲人,想再告诫膝下儿孙?
父亲的一生,没有伟大的创举,却有可歌的方面。他少怀大志,勤奋耕读。既通经史,又谙医道。平生好玩山水,喜弄文章。忙时荷锄田间,闲暇吟诗作对。老来壮志未酬,颇多感慨,自号晏庵居士,晨昏伏案于楼台,展纸濡毫,抒怀言志,辑成《晏庵闲集》传于后人,是一位颇受邑人称道的饱学之士。
一抔黄土掩亲人,思之凄哽忆当年。在痛失父亲的时日里,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父亲的形象,时时在想他、念他、呼唤他,就连睡梦中,也常常梦见和他在一起相处、相谈,梦见他像生前一样关心、疼爱着我——
那是一个黄昏时分,我从外地刚回到家,就感到肚子隐隐作疼。父亲见状,就急匆匆地上楼找来“十滴水”让我喝下。但还是无济于事。父亲赶紧又上了楼,拣了中药,下到天井里劈柴煨药。此时,天已黑了下来。我疼痛不堪,睡倒在床。
迷糊中,我忽然被父亲的一声“哎哟”惊醒。从半开的房门望去,原来是父亲在为我劈柴煨药时,不慎被刀砍伤了左手。
我挣扎着,想起来给父亲包扎,但浑身无力,稍一挪动,
肚子便剧痛起来。
我无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鲜血滴落到刚劈好的木柴上。
家里没有其他人在。只见父亲掏出烟盒,撮了把烟丝按在伤口上,然后撕了条布带,费力地用嘴咬住线的另一头,配合着右手包扎着伤口……
柴火终于被点燃了。我不住地呻吟,越发牵动着父亲的心。他不顾伤痛,吃力地弓下高大的身板,鼓起腮帮,不停地吹旺着柴火。火光映照着父亲苍老的面孔和几缕枯黄的胡须。父亲已年过八旬,行动不便,但他依然为他的儿孙牵肠挂肚,不辞劬劳。不仅操持着繁杂的家务,而且还迫于生计,四处奔波……
刹那间,我忘掉了所有的疼痛,鼻梁一酸,不觉眼泪又夺眶而出。
后来,由于病情加重,我昏昏然被送进了医院。等我清醒过来时,父亲早已站在病床前,关切地看护着我。
“醒来了?”
我点了点头。
“想不想吃点东西?”
我又点了点头。不一会,父亲便把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线端到了我的手中。
见我吃得很有味的样子,父亲很是高兴。但同时,父亲忽然一阵晕眩,差点摔倒在地,幸好扶住了病床的床头。
“爸,你怎么啦?”
“没咋整,没咋整。吃完就好。”
说完,父亲便接过我手中的碗,叮嘱了几句,拿着手电踉跄着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父亲彻夜未眠,一直守候在我的床前。由于家里困难,父亲送我去住院时,除了身上所剩的几元钱外,全都交了住院押金。父亲本欲用余钱买碗饭吃,但一想到我,就又忍住饥饿,把钱买了米线端到我的床前。
节食忍饥爱子切,可怜天下父母心!唉,父亲,你为什么就走了呢?我还没有报答你呀!大千世界,滚滚红尘,世态炎凉,我能栖息在父亲的羽翅下,让他为我遮挡人生的风雨,构筑温暖的小家,世间还有比这更幸福的吗?现在想来,斯人已矣,我再也不能分享这份难得的父爱了!
几天后,我出院回到了家中,但病体尚未痊愈,我依然卧床不起。那天深夜,大约已是夜间两点吧,我被一阵轻微的响动弄醒。睁眼一看,却是父亲正摸索着给我加盖被子。想来是他老人家夜里不放心,摸索着下楼来看我。见我醒来,父亲便哈了哈手,让我伸出手来,为我诊脉。
一切便又寂静下来。
片刻后,父亲低声自语:“中焦火旺,宜服凉药。”说完,又轻轻地摸索着上了楼,借着微弱的灯光拣好中药后,又轻轻地摸索着下了楼梯到厨房里煨药去了。
整个过程,我默然无言,只是望着父亲的身影和听着他的每一声响动。然而,我的内心,却并不平静。
在这寂静的夜间,听着在厨房里为我煨药的老父时断时续的吸烟筒声和咳嗽声,想着老父为我操劳的一幕幕,我不由得暗暗流起了泪水。
房门轻启,父亲端了煨好的中药,慢慢地走到我的床前,
小声把我唤醒。在父亲的扶持下,我坐了起来。父亲便端起方才搁下的药碗,吹了吹,又尝了一小口,说:“乘药未凉喝了吧,喝了就会好了。”
我接过父亲递来的药碗,端到唇边,泪水竟又上来了,簌簌地滑落到碗里……
或许是药的功效,但其实更重要的则是那股流淌进我体内的至真至纯的父爱亲情的作用,第二天我便觉心舒体适。
不几日,病就痊愈了。
然而,父亲的身体却日渐衰老下来。到了87岁高龄时,终于卧床不起,眼见已是日薄西山。
可父亲依旧如昨,一样的牵念和挂记着他的儿孙。
就在辞世前的一天晚上,父亲吃力地抬起右手,示意我坐到他床前。
“你拿笔来”,父亲顿了顿,干咳了几声,又吃力地继续说:“我已不久人世,但不放心的是你家娃娃。要注意养息保胎,让他顺利生下来。”
原来,在父亲病危期间,他还一直惦记着我的曾有过流产史的妻子,能否顺利生下再次怀上的孩子。
我急忙找来了纸,父亲便气喘嘘嘘地说药名,下剂量。
方子记下后,父亲让我念了一遍。仔细听过后,他似乎仍不放心。待闭目喘息一阵,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嘱咐我:
“还有……第二个……方子,你也记下,两副药……要交叉服……服用。”
当我噙着泪水记下他告知我的第二个药方时,父亲早已不省人事,瘦长的手臂耷在了床边。
我急忙丢下手中的纸笔,哭喊着抱住他的头,连声呼唤
着:“爸爸!爸爸!”
父亲走了,我的呼喊再也唤不回他远去的脚步,却唤回了我的呱呱坠地的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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