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六岁那年冬天,母亲的风湿性关节炎愈发严重了,关节处的阴寒疼痛常常折磨得母亲夜不能寐,求医问药多年却也根治无方。偶然间与父亲的一位中医朋友说起,朋友建议母亲进行艾灸治疗,艾叶有温阳补气、祛寒除湿之效,且冬病夏治,最好在夏天坚持每日用艾叶灸烤。
来年夏天,母亲果真从药店买回成盒的艾条,准备进行尝试。在那之前,她对艾叶的印象只停留在每年端午斜插在门前那一束散发着淡淡草木清新的绿色植物上,却从未想过它可以被晒干入药,以点燃灸烤的方式驱除病痛。她更未想过因着这小小艾条,她从此开始了长达数年的、萦绕在她每一个夏天里的噩梦。
母亲第一次点燃艾条的那个下午,她也在一旁好奇地观看。只见火苗将艾条的一端点燃,一缕白烟徐徐升起,夹杂着草木燃烧后略微有些刺鼻的气息。母亲坐在床上,将腿伸直放平,把艾条放在腿部关节处的穴位上方约三公分的位置灸烤,时不时磕一磕燃烧后的灰烬,露出火红的里芯,看得她心惊肉跳,生怕母亲一个不小心让那滚烫的艾条触到皮肉。烟雾缕缕,逐渐聚集成团,盘旋萦绕在卧室半空,挥之不散。她被呛得连连咳嗽,眼睛亦是酸痛不已。室内的温度也由于艾灸散发的热量急剧上升。额上的汗水和眼中被熏出的泪水一齐落下,她再也忍不住了,冲到阳台上,边咳嗽边贪婪地呼吸外面新鲜的空气,拼命挥舞着衣袖试图将气味赶走,如此狼狈不堪。
从那以后,母亲艾灸时她再也不凑上前去,而是如同躲避洪水猛兽般的远远躲在一旁。
在这日复一日的烟雾缭绕里,母亲的病确实大有起色,阴雨寒凉天气里不再疼痛难忍。母亲欣喜之余向家人极力推荐艾灸,连她也在几次受寒之后,在母亲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勉强接受,却实在耐不住艾草呛人的气味,半根艾条还未燃尽便逃之夭夭,宁可去喝苦药汤子也不愿在炎炎夏日里遭这份罪。
可母亲始终坚持艾灸。在每一年的夏天,每一个夏日的午后,家里总会有那一缕白烟袅袅升起,夹杂着艾草的味道,那味道仿佛渗入到家里的每一处角落,即便在艾条熄灭后也挥之不去。她一向是个温顺听话的孩子,知晓不能因自己不喜欢这气味就阻拦母亲治病,只能在母亲燃起艾叶时默默躲在自己的小屋里,紧紧关闭门窗。可那味道总能随着烟雾从窗隙门缝中飘进来,使她不得不每晚洗漱之后再用肥皂洗净自己被熏了一身烟草味的衣裳。每年夏天里的艾叶味道,深深地渗入屋檐墙角的一砖一瓦里,也深深地渗入她那几年的记忆里,成为她最难捱的梦魇。
时光如梭。走过数个伴着艾叶的夏天后,她有了自己的家。结婚、生子,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家里终于不再有艾草烟雾缭绕。
儿子长到五岁,那年夏天贪凉吃多了冷饮,腹泻不止。她心内焦急,四处求医,医生告诉她孩子年岁尚小,西药有副作用,建议使用艾灸。
艾灸?她一愣,想起儿子的病,又赶紧回过神来,连忙回家翻找出母亲上次小住留下的几根艾条,点燃后给儿子进行灸烤。她一心留意着艾条摆放的高度是否会烫伤儿子,竟浑然忘却了艾草的呛人气味。
最后一缕烟雾散尽,儿子沉沉睡去。她顾不得自己额头上密布的汗珠,轻哼着舒缓的曲调,为儿子摇着蒲扇送凉。恍然忆起那一次她淋雨受了寒,腹痛难耐,冷汗直流,在床上蜷缩成了一团。朦胧间身子被放平,熟悉的味道环绕在她鼻尖,伴随着小腹上方燃起的温暖。那暖意逐渐充盈在她的四肢百骸,将冰冷的疼痛一点点驱逐。她就在这样的暖洋洋里迷迷糊糊地睡去。等她醒来,已是日暮时分,母亲正附在她床头,轻合双眼,似是浅眠,手中却一下一下地为她摇着扇子。窗外夕阳西下,落下一室温柔余晖……
眼前儿子香甜的睡颜和记忆里母亲安然的样子重叠,艾叶熟悉的味道依旧萦绕身畔。她第一次觉得这味道不再那么呛人,而是代表了一种温暖的味道。
那是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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