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幼儿园的时候,住在半开发区里的一栋公寓里,一楼。之所以是半开发区,是因为它不像乡村,也不像城市,而是正在建设的当头,是个成天可以听到机械轰鸣的地方。父亲常出差,母亲常加班,就请了个保姆照顾我。她也许是乡下人——那么黑;也许是城里人——那么机灵,快六十岁的老人了,却仍是把家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告诉过我,每天晚上我都会蹬被子,还说我“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多力气”,说这话的时候她并不气恼,我后来才知道是她每天半夜都要来给我扯被子,我才能睡得那么安稳。那时我还小,要不是她反复说得我都烦了,一定不会记得这段话。
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从冰冷的梦中醒来,紧紧裹着被子跑到窗台边——一种低哑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它从一柄颤抖的电钻里传出来,惊得我眼皮颤抖。我气恼地看着这一切,半晌,又笨拙地爬回床上,却看到了一个人。她站在门口,可能因为我醒着而大为惊讶,赶忙趔趔趄趄地跑过来给我理好被子,那惊悔的眼神盯得我浑身不自在,自然是睡意全无。我好半天不闭眼,可能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常,匆匆忙忙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上学,以为保姆会像往常一样拼了命似地催我,这次她却在跟我的父母讨论什么。我只记得父亲的一句话:“现在手上没钱,有钱哪能花在这种地方?”母亲一直保持沉默,保姆却像是打了兴奋药似的。以前的经验告诉我打搅父亲说话是要吃苦头的,就一直在门口等着,自然是误了上学的时间,父母却是我不敢恨的,于是便一个劲儿地恨保姆,以至于和她冷淡了好些时日。
那天以后,我们家和工地间就多了垛墙基,但是幼小的我发现,只要我不去盯着它,它就会偷偷“长高”,虽然每次只是一块两块砖的高度。于是就经常故意跑到朋友家玩,因为我被这堵好像有生命的墙勾起了兴趣。那面墙也就真的噌噌地“长”,很快就“长”得超过了一楼,窄窄的,正好挡住了我的房间。我直开心了一个星期,因为少了许多噪音。后来我注意到保姆手上有大块淤青,问她时,她只说是被椅子角挤了,我也就不再关心。
城管来了,奇怪这里为何多了一面墙,就从工地唤来两个壮汉,叫他们把它砸毁。我站在窗玻璃后面,不禁放声大哭,可又畏惧那两个壮汉而不敢出去。哭声引起了保姆的注意,她从厨房里飞快地跑出来,又飞快地跑出去阻止,可没有人理会这位老媪的大叫。
我的第一堵墙,没了。
过了半个月,那堵高高窄窄的墙居然死而复生了。可这次我的兴奋劲儿却不及上次,不会特地为此老往朋友家跑了。又过了一个半月,墙才缓缓拱到原来的一半高。
城管又来了,墙倒后,我没有像上次一样嚎啕,保姆却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岁。
还有第三次,墙还没有我那时的个头高时,对面工地却停止了吵闹,一个葱葱的公园出现了,墙也就停止了“长高”,只留下那一个小小的墙基。
再后来,我上了小学,搬进了大城市,不再需要保姆,我的亲奶奶代替了她。她离开的那一天,跟我讲了好久的话。即使是知道她要离开了,不懂事的我也还是有些不耐烦。好在她发觉自己话太多,讪讪地笑着走了。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一年后父母想起去探访时,提着礼物,却只看到了一座坟。坟的三面有三堵墙,新刷的漆,很漂亮。父亲却在这时说了句话,现在仍觉得好像是在昨天听到的:“三堵墙啊!”父亲长长的叹息惊醒了我,猛地蹿起关于墙的记忆。从父亲的口中我得知:地下这位老人独自过完了一生,没子没孙,也收养不起孤儿院的孩子,才做了保姆。
她的姓在坟头,阴文的“牛”字,名字却模糊不清了。不用父亲提醒,我当即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怀着愧怍。再后来,我做了一件很大人的事:我和父亲商量,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砖,将那最后一面墙垒了起来。
我想,即使没有水泥砌缝,它也不会倒,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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