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家乡,难道只是蘸着油漆粉刷那古老的庭院?
——题记
⑴过去,我常爱用五颜六色的赞美词串成项链,献给我亲近而古老的家乡。忽然有一天,线崩珠散,散珠呻吟着落向尘间,似在声声怨我:“别化妆了,还我无粉黛的颜面!”
⑵我撩起运河水,为家乡洗面。
⑶铅粉飘走了,于是,碧沉沉的水面映出一排飞檐阴森的阁楼,依稀带着影子般的宁静,微微倾斜着,似在向蓝天诉说它们遥远的过去。
⑷“好一片小桥流水人家!”某著名导演来家乡拍片,发出了惊叹,他找到了拍摄古代影片的典型环境。
⑸可不是小桥流水人家?望不到头的十八条巷,弯弯曲曲,似乎十八年也走不完。仿佛在几世纪前,它们还年轻而左顾右盼探索道路的时候,突然被一道御旨立地封疆,从此不再活动了。人站街中,几乎伸脚就能踏到两边的门坎;在阁楼上吸烟,烟能熏黑对面的房檐。七阁八楼挤在一起,空间只留下一线天,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⑹“咯噔,咯噔……”踏着石板路,绕上罗锅桥,望那碧水青苔,听那吱吱橹声,岂不发怀古之幽情?今人不见古时人,今楼曾经住古人……
⑺看,小巷深处走来一人,虽没有穿长衫,裹青巾,却也斯斯文文地背着手,低首沉吟,缓缓踱步。再看,小桥上驰来一辆推土车,推车的小伙子像是从天而降的哪叱,虽然缺少文化,却不乏气力……这一慢一快,一文一武,多么和谐地统一在古老阁楼的背景上!
⑻然而,和谐终究被打破了——外出两年还乡,十八条巷正从大地上消失,小街窄道被拉成一条宽直的马路;那位导演若再来拍小桥流水人家,滚滚的车轮将要带他跨上高速公路!
⑼仿佛每块石头,每寸土地,都张开嘴吐着热气,一排六层楼房在号子声中拔地而起,显赫大方,与当初那婉约的阁楼相比,不啻是铜琶铁板唱“大江东去,浪淘尽……”
⑽小阁楼的废墟正在清除。粗大的绳索套在残壁上、断墙上,几十人赤膊拉紧绳索,一、二、三!又一障碍轰然倒地,腾起迷眼的烟尘,留下一片碎砖。在工人抽烟喝水的空隙,却有几个居民呆呆地在废墟前站定,目光中流露出几丝依恋。
⑾我走进阁楼,抚摸着被白蚁蛀出空洞的墙柱,望着那像一页读腻了的书似的昏黄天花板。它的主人,何以还要留恋这些呢?
⑿推开木窗,一眼望见古运河水,我蓦然明白了——雨后的水,浓绿光滑,浮着阁楼的倒影,映着故乡人的明眸……啊!这条河,没有浩浩荡荡的气势,也没有开阔的远景可以让人游目骋怀,它披着暗绿色的外衣,凭着它柔和的曲线,妩媚的姿态,在慢节奏的小城市里懒懒地伸展着,像美女般缠绕着那围它而立的一排排阁楼。
⒀是啊,小阁楼内外的生活,就像这缓流的河水,一点一点地浸润了故乡人的心,他们与小阁楼几十年、几百年酿成的情感,怎能一旦消脱呢?
⒁我想起自己家的阁楼。她藏着我童年的甜蜜,寄着我少年的憧憬。我常常在楼梯的窗口临河眺望,和缓的微风吹过,轻灵的鸟掠过,我的梦幻在怡然自得中飘过……忽然,木楼梯一响,是妈妈带好吃的回家了;木梆子一敲,准是门口卖馄饨的老汉又唤我了……我还记得我家屋檐下有棵被蛀空的老树,树上常见一个小东西,那是蜗牛,它背着个小房子,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探一探路,爬一爬。我曾用小棒棒去捣它,骂它窝在“小屋里”爬不快呢。
⒂我探身窗外,欲再寻几片回忆,可是机器的轰鸣使我心头猛惊,老运河仿佛也在激动、震颤,一股湍流冲向小阁楼的倒影,把它拉长,扯碎,带走了……难道不该在完成了古老的使命之后把空间让给更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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