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巷巷口开了一家“豆腐西施店”,镀金的招牌十分的惹眼,四大古典美女让人眼睛一亮。店门气派得很,像是银行的店门一般,心里遂想起臭豆腐也涨价的俗语来,还起了这样的店名。我有事经过这里,并不是要买豆腐,只是被这店名吸引住了,自己笑笑,正准备离开。一转身就看见了她,一张口就喊出了:豆腐西施。可是喊出来之后,我立刻像一个说错了话的孩子用手将嘴捂了起来。
“哟,我还当你贵人眼高,不相识了。”她笑着说,但没有鄙夷的神色,显得十分高兴。
我笑了,给她那夸张的声音惹笑了。起初我担心她会恼,这实在是有些不敬的。
她胖了,或者说发福了,发得很厉害,不再像一个细脚伶仃的圆规。可声音还是那样清脆嘹亮。“哟,你还是老样子,不过发福多了,正春风得意着吧。”
“我并没阔哩,还什么贵人眼高。”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奔驰,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连一个老婆都养不起,还什么三房姨太太,出门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阔个屁。”
忒像。我笑了。我没有想到我们多年以后的相见,对话竟然全是用了鲁迅先生《故乡》中的对话和口气,而且还非常的开心。
她笑着,两个酒窝里盛满了灿烂的阳光。
她手里拿着瓜子,是那种大马牙的葵花子。用牙嗑开,然后再用手剥出仁儿来。不过不是自己吃,而是喂进坐在一个小摇篮里的孩子的嘴里。孩子两岁的样子,从头发和衣着来看,是个姑娘,一双眼睛黑豆一般。
我说:“家住这里?我怎么一直没见过?”她说:“开了店才搬过来的。”我说:“噢。”她说:“新开的,进去看看?”
我点点头,随她进了门。尽管我有事,但不好意思直接走开,多年不见,总不能给人家“人情薄似秋云”之感。
店内更是气派,没有个几十万是搞不出这种气势的。古朴的气息里透出现代的张扬,几个服务员也很靓丽。
“那时间你们真坏。”她忽然说。
这分明是要怀旧,现在人们的怀旧意识提前了,过四十相遇,动不动就要怀旧,要在怀旧里寻找快乐。一想到她要怀旧,我竟然有点脸红。然而那时间我从来就没脸红过。
我们是同学,那时间中学课本里有鲁迅先生的《故乡》。
给我们上语文课的是个女老师,叫林红。二十五六岁,戴一副眼镜,很文静,声音忒好听,像铃铛或者流水什么的。读起课文来颇有感染力,好几次她都读哭了,同学们便跟着她哭,满课堂都是唏嘘声。林老师上课很有一套,她总喜欢把课文分成角色让同学们读,还要做相应的动作,把个语文课上得跟演戏一样,我们都很爱上语文课,这正应了人们都爱演戏和看戏的心理。为此我们将以前的语文老师骂得一文不值。直到现在,我还想再上上林红老师的语文课。
上《故乡》一课的那天我至今记得,那是一个春日的雨天,雨很大,淅淅沥沥的,在树叶上打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雨水从教室房顶的瓦檐上挂下来,仿佛给教室挂了一道帘子,教室成了水帘洞。之所以我现在还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一下课,我们就将吴小翠给整哭了,她站在帘子外面哭,任雨淋着,就是不进来。第二节课铃声响了,吴小翠还是不进来。有几个女生害怕她淋病了,去找了林老师。林老师来后才硬将她拉了进来。
那天一上课,林老师问:“同学们下去读没读《故乡》?”我们都说:“读了。”
林老师就说:“下面我们分角色读一下本课。”
于是便分了角色读。吴小翠很自然地分到了“豆腐西施”这个角色。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吴小翠课文读得好,感情把握得到位,读出来很有味儿。
果然一读“我”与“豆腐西施”的那段对白,惹得我们就笑起来,尤其是她那略显得有些夸张的动作,让教室充满了笑声。
那段“豆腐西施”要和“迅哥儿”对的话鲁迅先生是这样描写的: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这些小户人家,用得着。”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
按鲁迅先生的作品,要配合的动作与神情大致有这样的要求: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两手搭在髀间、张着两脚、正像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鄙夷的神色、冷笑、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说,慢慢向外走,一副手套塞进裤腰。
学生喜欢一个老师,便会对一个老师所提出的要求尽量做得准确而求成功。
吴小翠一上场读第一句“哈!这模样了!胡子长这么长了!”时,她的声音果然做到了这样的效果: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叫出来。而且她十分滑稽地将两手搭在髀间。一下子就让我们大笑起来,而且笑得疯狂,两手拼命地拍着桌子。吴小翠演得太投入,尤其是演把“一副手套塞进裤腰”里的动作时,她顺手把顾小男的帽子抹下来塞在裤腰里。顾小男我们都叫他“筛子头”,因为他不知道得了啥病,头发一坨一坨地掉,掉得就像金钱豹的皮一样。开始我们都叫他“豹子头”,可看到顾小男一点都不痛苦,我们才明白“豹子头”是个好绰号,是我们班里最好的一个绰号,我们怎么会给别人一个一叫就让人和大英雄“林冲”挂上号的绰号呢?于是我们几个一谋划,就统一口径,改成了“筛子头”,为此顾小男请我们几个吃过米花糖,吃过蜜枣,希望我们继续叫他“豹子头”。米花糖、蜜枣我们都吃了,但继续叫他“筛子头”。吴小翠将顾小男的帽子做了手套塞进了裤腰,顾小男的头就裸露在我们面前,我们就更笑了。顾小男抱着头蹲在了桌子下面。林老师也笑了,后来直到林老师不笑了又来阻止了我们,这才使课文得以继续读下去。那一节课我们笑声不断。
本文来源:https://www.010zaixian.com/wenxue/xiaoshuo/851256.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