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花下少女清颜俊秀,额前沁出微汗,晶莹剔透。黛眉如细柳,薄唇似玉轻抿。眉宇间宛然一份江南姑娘才有的气韵。玉腕边一摞整齐洗净的衣服,一只厚实的大木桶。伴随潺潺流水,少女的柔和歌声满满溢出溪岸。
“桑榆”
”啊妈!”歌声突然停下,然后清丽的嗓音透着少女的兴奋与喜悦穿过河对岸去。一个修长的身影迫不及待沿着着清溪向对岸飞奔而去。
春风拂面时,少女初长成,桑家有好女,人人皆赞求。
刚刚满十八的桑榆,有着两条黑黑油亮的辫子,在干家务时被麻利地甩在身后,摇摇荡荡得让人心里痒痒的,竟忍不住想要上前抚摸一把。有着俊秀的面庞,眉眼间尽是脱去童稚的美好模样,不自觉的想多看两眼。修长的身躯,笔直的手脚无一不展示着十八岁应有的青春年少。
桑榆年纪不大却已经是大家中一把好手,柴米油盐,人来客往礼节世故无不熟稔圆滑。母亲白氏为这个家庭增添了二男三女,人丁兴旺。家务琐事在桑榆初识人世时就自然而然的落在女儿们的稚嫩的肩上。显然,女儿们在封建家中的地位并不是很高。地位最高的就是父亲。日后,对桑榆影响最大的也是父亲。
父亲是一个极其古板守旧的木工。虽然灵巧的一双手会做“马踏飞燕”“龙腾虎跃”“凤求凰”等精致的木雕工艺,栩栩如生,微妙微翘,见者无不赞不绝口。沉稳的性格,寡言少语,一双冷冷的眸子怎么也温柔不起来是桑榆对父亲的直接印象。父亲的概念显然是遥远而微茫的,父爱尤甚海市蜃楼。
父亲唯一温和的时候就是埋头于木工之中,忘乎所以。常常为了一份订单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赶工,做得好了就喜上眉梢,做的不好就静静的蹲一会儿,抽几根烟,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料从头来过。
桑榆很喜欢远远的看着这样的父亲,此时,父亲的专注,父亲的独一无二,父亲的世界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状态使桑榆觉得,父亲是一个很好的人。
在村子里,甚至村子外更遥远的地方,提起桑家木工技术没有人不称赞的,没有人不服气的。父亲凭着这一点手艺养活桑家人口,常常小有富余。彼时桑家并不十分贫苦。
父亲偶尔想起家中三个女孩子就会对妻子白氏说,桑家哪里来这么多丫头,才几个毛小子,以后这家业……?
白氏听后就会默默低着头。对丈夫深感愧疚。三个女儿在父亲的冰霜冷目扫过来之前就自觉地把自己藏在厨房,后堂,仓库这类阴暗的地方。当然手里各自忙着做不完的家务。
然而,桑榆知道父亲想说的是,家业传承在于心,女孩子不必吃这等苦,倒是男孩义不容辞。桑榆觉得她可以看进父亲的内心。
因为,父亲和桑榆在某些方面有着旁人不懂得默契。比如大哥桑生。
桑榆的大哥桑生在这个封建大家里却是例外,父亲待他出奇的包容。他是母亲还未生子之前,父亲在村口捡回的孩子。这个天生有着萎缩的双手和时常混沌不清意识的残疾孩子,竟让父亲一反常态生出爱怜之心,不但毅然把孩子抱回家,甚至孩子长大后决定送他去学堂。
学堂!
这个神圣的名词在父亲和长辈们讨论时不时钻进桑榆的耳朵里。折磨着她焦躁的心脏,在她沸腾滚烫的血液里奔腾。
桑榆小时候经常在溪涧边遇到村里的读书孩子,他们背着单肩包,脚上穿着学堂的白袜子,戴一顶正正的学生帽,一排子的人经过时总是高高低低飘来诗文朗诵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或是“大江东去浪淘尽”,此时洗衣的桑榆不知不觉停下手上的工作,呆呆的望着那些学童迎着夕阳在地上拉了长长的身影…久久不能回神。
长大一些,桑榆就会偷偷躲在学堂外,静静聆听先生的教诲。尤其是国文老师,最喜欢他的深沉的嗓音念出的抑扬顿挫的唐诗宋词。桑榆喜欢跟着班级齐声朗读,此时大家不会在意那声音是否有一缕来自窗外。桑榆喜欢在大家下课后,一个人在空空的教室里静默看着黑板上龙飞凤舞的板书,想象着这里的文思泉涌风华正茂的同学少年。桑榆还喜欢呼吸着教室里淡淡的粉笔气息,那是满满的知识的味道。
桑榆渴望自己也能幸福着坐在的教室里面,书桌上摊着她的书本,说一句洪亮的“先生好”,“先生再见”,课间她能跟同学们谈古论今议论时事,放学后经过熟悉的溪边也能洪亮朗诵。
多么渴望啊!她感觉自己的五脏激动得要翻滚起来了!
所以父亲一次又一次的提起送桑生去学堂时,她的双手紧紧的攥着,突出的骨节隐隐发白。
送她的“傻子”哥哥上学堂?哥哥上了学堂又怎样,他坏掉的就是头脑,难道白白花钱做这无用功的事情吗?让我去吧,爸爸,求你了,我一定会很争气的!爸爸,我真的热爱学习呀!桑榆的心里由失落变成一种乞求。几乎是在心底里呐喊。可是爸爸永远都听不见她的内心。
“啪”一把圆圆大大的汤匙落在地上,果断的裂成两半。稀饭烫在被喂饭的弟弟桑南上,婴儿的啼哭声火速占领了整个房间每一寸空气。
父亲闻声赶来,见状甚至没有看桑榆一眼,将弟弟抱走了。一边哄着,转而严声令“不准哭,男子汉哭什么”。
桑榆惊魂未定地看着碎成两片的汤匙,仿佛心底里的秘密像裂开的陶瓷一样暴露在父亲面前。丑陋而糟糕。
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情。以父亲的脾气,以她对父亲的理解。
桑榆渴望上学,却也喜欢她的大哥,桑生。父亲从村口将他抱回家时,听说襁褓中的婴儿已经奄奄一息,父亲请来大夫,找来灵药,终于,桑生活过来了。只是脑子已经在病中损伤,过几年,两只细瘦的手竟然开始萎缩,父亲为此带着他赶去了遥远的县城,结果是基因变异导致的遗传性畸变,父亲在门口抽了一夜的烟。苍老而憔悴。很快,大姐就出生了。父亲的颜色愈发难看。
桑生不会说话,但是会用甜甜的笑容表示喜悦,会用大声的啼哭表示难过和愤怒。桑生和她尤其亲密,姐姐们都觉得桑生会不小心把屎尿拉在她们的身上,不情愿的洗桑生每天换下来的尿布屎片,甚至嫌恶桑生身上的常年累计下来的一股腐臭味。而桑榆喜欢这个特别的哥哥,羡慕他能够简单高兴简单难过,无忧无虑地活在自己的世界,更重要的一点就是父亲喜欢他。如果有一天父亲能够指着桑榆说,“这个丫头有点我的意思”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啊!桑榆每每幻想着就开心的不得了。
这天晚饭时分,父亲稍微沉寂了一会儿,大家明白家长要说话,心领神会地放下饭碗,正襟危坐。父亲宣布了将已经长成的桑生送去学堂,为了桑生的未来。
对于坐在边角落的桑榆来说,这个消息对她的打击竟不如之前,仿佛早已经有所准备一般,心里只是有点难受,忍一忍就过去了。她看见两个姐姐偷偷的交换眼神,是不屑是嘲讽还是嫉妒?桑榆不愿意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她的两个姐姐,桑冬与桑夏。
她明明白白的知道,两个姐姐已经跳脱了父亲的像钢筋水泥般的意识监狱。成为这个家庭的第一批“出轨者”。偶然的机会,她看见姐姐与隔壁村的男孩子在后山放牛的地方坐着。两个人挨得很近。桑榆知道这意味这什么,但是她已经决定为姐姐保密。她觉得自己一心想要上学堂何尝不是一种精神背叛呢?既然都是背叛,又有什么区别呢?
父亲说完后,将大海碗“登”地放在大木桌上,随即往他的木工房走去。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大家往碗里夹着自己喜欢的菜,将嘴巴用米饭塞满,心满意足的咀嚼。
大家都没有议论父亲的决定,父亲本就是家里的独权者,任何决定不受任何人的影响。大家只是希望着,桑生果真能够不辜负父亲这一份心。
桑生上学的事像一阵风,转眼就在不小的镇里打了个圈,一传十是传百,到了桑家的耳中,就成了桑家重男轻女,宁愿送傻子上学,却把亲生女儿当丫头使唤。不消说,平日里邻里舍右的,大家和和气气,但是一双眼睛都紧紧盯着桑家这块大肥肉。难听的话自然传不到父亲的耳朵里。谁都不敢。
小桑生在秋末之际插班到一年级的课堂,显然他的个头已经远远的超过他的一年级的同学们,面容也显得成熟,然而,桑生却常常因为躺在地上打滚或是屎尿不禁等等突发状况而被送回家或是请父亲到学校去,一来二去,父亲实在是对此感到疲惫,桑榆就多了一个固定任务,就是每天陪在教室的外面照顾桑生。
桑榆想一定是上天听见了她的心声。
那天细雨微微,斜雨绵绵打在地上,慢慢进浸润每一寸土地时,桑榆跑着经过淡黄色的迎春花蔓延的办公室窗下时,忽闻一句“新月像朵茉莉细小白净,独偎窗牗上方,孤悬冬夜房顶,滑若菩提花瓣,柔如晶莹露珠。……”声音低沉温柔,一点一点钻进人的血液中,慢慢回温。
抬首就看见少年,半边的身子倚着窗台,一手拿着书,一手在窗台上一下一下的点着节拍,轻轻地,美妙的声音就从他的嘴里溜了出来。穿过有风的夏天,穿过盎然的绿,穿过柔洁的黄,到达桑榆的耳蜗,一点一点,不疾不徐,恰到好处。
校长说他在县城的高中成绩优秀的不得了,不知为何,却被分配到遥远的小镇上交国文。听说家里因为得罪的高官,人脉打点不通或是家道中落不得已来到了小镇,总之人们众说纷纭,没一个定论。时间一久,就没有什么碎语闲言了。人们没有再刁难这个清秀斯文的男孩子。
桑榆喜欢听楚老师的课,淡淡的文雅的气质就足以将他与旁人区分开。
在桑生没有功课的假期里,桑榆常常难以忍受地偷偷翻开桑生的课本,规规整整,干干净净的本子跟他们的流着鼻涕的主人十分不协调。若是认真一看,还可以看见上面隐约有略显拙稚的字迹,显然是写上又用橡皮仔细擦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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