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家,是妻子一生的牵挂。我知道,“忙肺茶”将是我一辈子的宿命。
也许是刚下了雨的缘故,天黑得更快了,远山已逐渐蒙上了模糊的面纱,只有山峰与天空相接的地方轮廓还清晰可辨。云南滇西高原最不缺的就是山,山里各种林木郁郁葱葱,山里茶叶飘香。山岭中有山岭,连绵起伏绵延不绝;山峰后有山峰,重重叠叠无边际。车沿着盘山公路盘旋进入原始丛林深处,路两旁各种高大的林木如一团团魅影时隐时现,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妻子关闭了一路播放的彝族音乐打歌调子,也收起了一路的喋喋不休,以及时不时跟着音箱节奏乱编一通的词调。娇小的身子蜷缩在副驾驶座椅上,黯然无语,两眼无神地盯着前面的路,似乎有点点泪痕悄然滑落。三年了,三年都没有回家给岳父上坟了,坟茔的黄土是否还土腥味依然?坟茔四周是否有不知名的野花在绽放?我腾出一只手来,紧紧抓着妻子的手,一时找不到贴切的话语来安慰妻子的忧伤。
空气中似乎飘散着一股股焚烧纸币的焦糊味,还有淡淡的茶叶醇香。
别样的清明时节味道。
三年了,三年没去上坟了。坟茔的黄土是否还土腥味依然?坟茔四周是否有不知名的野花在绽放?归心似箭,那久违的家的气息;归心又有些忐忑和怅然,物是但人非。
山峦连着山峦,公路就在山峦间穿梭。起了薄薄的雾,能见度很低,我紧握着方向盘,收回思绪盯紧了车前的路面,还好夜晚车流较少,车速倒还容易控制。回到妻子老家已经夜深了,七大姑八大姨早已聚集,在等候我们。少不了一番驱寒温暖,又是一通感慨唏嘘,还有鼓劲激励。三年多没见面了,总有唠不完的家常,总有表不尽的情意。当然,一杯茶一杯酒是最不能少的,既是待客之道,更能拉近情感,激发情绪,慰藉暗夜的冷寂。灯光亮堂堂,男人们围着桌子推杯换盏。烟是抵挡烟,浓烟缭绕。酒是自酿的包谷酒,浑浊但度数猛烈。茶是自家采摘揉制的晒青毛茶,芽叶粗漏味道酽浓。女人们忙着拾掇碗筷杯具和上坟所需物件。尤其二婶,忙里忙外一直没停过脚手,下酒菜热了又热,洗脚水打好了轮流端到桌旁,又是擦脚巾又是拖鞋又是枕头被褥,手脚麻利,心思细腻,情感真切。看着二婶忙碌的身影,不觉感慨。都说妻子老家的女人勤劳体贴,善解人意,果不其然,温暖之情油然而生。不觉也想到妻子,妻子跟她老家的女人相比,却是个另类。结婚生活十九年了,记忆中妻子有些懒散,经常丢三落四,家中总是杂物凌乱,垃圾一丢就是几天。为此,可没少吵架。但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一面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个细节都做到让人感激涕零,都散发出来自内心深处的对家庭对丈夫儿子对亲戚朋友的浓浓的爱意。而且,妻子身上还有种别人无法比及的睿智和坚毅,甚至还有点淡淡的霸气。
坟地不远,就在妻子老家背后的山腰里。山顶是密密的灌木林,山腰是整齐栽种的茶园。许是夜半小雨的缘故,茶树林间还湿漉漉的,一踩一脚泥。残留在叶面上的雨珠还在不停地往地面滚落。冷清的山野,因了我们的到来露出了些生气。岳父的坟茔就在茶园里,四周杂草旺盛。坟茔还是老样子,石碑染上了薄薄的青苔,墓碑石块之间,支起了蜘蛛网,稳坐中军帐的家伙不知正隐身何处,空荡的网上不时有雨珠子在滴下,落在碑前用来摆放祭品的水泥地坪上,再四溅开来。虽然听不到滴滴答答的落水声响,但还是勾起了我们凄凉的情怀。残雨滴滴落,却不见当年垂泪人。坟茔的石料和样式是岳父生前自己选下的,是时下最为时髦的官轿式。岳父自小就失去了父亲,身为长子的他,与母亲相依为命,拉扯着嗷嗷待哺的兄弟姊妹,尝尽了农村生活的艰辛和农村孩子早当家的苦痛,吃尽了贫穷的苦头和人情世故的冷暖。岳父常说:坟冢是一家人的面子,预示着后代的荣耀。岳父逝世后,全家人就合计着完全按照他的意愿来修砌坟墓,也算是对他的尊重和清贫一生的安慰吧。周边也有几座附件村民的坟墓,砌得小巧,岳父的坟茔跟他们相比,显得异常高大突出。两相对比,现在看来,总感觉岳父的坟茔更加形单影只。
上得山来,妻子一直没笑过,忧伤挂在脸上,时而围绕坟茔转悠,时而怔怔地盯着碑文。
那年,岳父因高血压引发脑梗,接着糖尿病、胆结石、肾衰竭一系列并发症接踵而至,一米七四的个子近两百斤的高大身躯突然被击垮,犹如一座大厦突然倾塌。妻子被迫请了假,赶了四百多公里路回家,接上她父亲赶往离家一百多公里的县医院住院进行治疗。妻子自小在家所属的乡镇读小学、初中,然后到地委行署(现为市)所在地区读了中专,毕业后直接跟着我到了我在的县城工作。两地相隔四百多公里,平时忙于工作,我们很少回妻子老家去。虽然妻子属于她们县城的户口,可她却没多少机会去县城逛溜,自己的县城却是陌生的地方。那段时间,为了照顾她父亲,生来弱小而且有些娇生惯养的她,被迫独自撑起了整个天空。扶着父亲楼上楼下来回奔忙,检查化验、打针吃药、大便小便、换洗衣服,最痛苦的是,每天一天三趟地奔跑在陌生的县城街道,到处找父亲喜欢的口味给病床上吃惯了嘴的父亲解馋。自小要强的她,没有联系县城的亲戚同学,迷路了自己瞎转,腿痛了自己揉捏,苦闷了自己咽泪。费尽了心思,最终仅是换来了一纸病危通知书。在通知书上签字的那一刻,妻子差点瘫倒。但她没有倒,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一抹泪,带着通知书,她毅然扶起父亲连夜乘坐班车往昆明省城赶。昆明省城的条件比小县城是好得多,医疗水平也不是小县城可比拟的,但病情就是判决书,再好的医生也改变不了病入膏肓的结果,再感天动地的孝心也置换不了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
很悄然,很干脆,走了,走得很远很远,远到没有尽头,没有方向。
妻子的父亲,我的岳父。
异域灵界是否真有天堂地狱,我们无从知晓。我们看到的,是岳父六十九个年轮,最终归结为了一抔黄土。
一晃三年了,新坟的气息早已散尽,杂草野花肆无忌惮地争抢着地盘。满坡的茶园,整齐划一的茶树,饱餐了新春的雨露,正含苞吐翠,孕育着新的生命。
岳父的坟茔高大突出,却形单影只。
做完了该做的,走完了该走的程序,二婶招呼着大伙就着坟茔旁围坐下来,“吃个饭,陪陪去了的人,一年就这么一次,要热乎乎的。”吃饭过程中,大家都没怎么出声,小心翼翼的,似乎都在当心会吓到什么。“好了,再磕个头去,磕完该上班的就走吧,逝去的需要安静,活着的更需要干事去。明年再回来。”吃好饭,二婶吼开了嗓门。岳父走后,二叔二婶自然成了当家人。二叔生性寡言,此时也没吭声,扭过头去朝我们挥了挥手。二婶话语坚定,淡淡的霸气,不容人反驳。生活在继续,吊念是对故去的亲人追念的表达,上坟只是一种寄托方式,活着的一定要活着,而且要活的更好。二婶说完,就转身忙碌着收拾东西了。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刹,我清楚看到,两颗晶莹的亮光在二婶眼珠子里闪动。
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岁月如梭,生命苦短,今年祭先人,多年后呢?清明节气年年有,不思量,自难忘。
返回的路上,气氛有些压抑,一大股浓浓的愁绪充斥着狭小的车厢。妻子低头不语,一直玩弄着手机微信朋友圈,手指起伏摆动着,拼接着文字,我知道,她在用文字思念父亲。
到永德不喝忙肺茶,等于吃肉不放盐,没味。忽然想起这句话来。忽然有了到忙肺山转一圈的冲动。就当带妻子散散心解解愁,顺带给自己的小茶室填补点新货。明前早春,正是茶叶最出味的季节。
茶叶,一直是云南献给全人类的佳品。云南山高水产,气候适宜种茶,很多地方都出产好茶。很多名优茶叶,都习惯用原料茶树生长的地名来命名,比如冰岛,比如班章,比如昔归。忙肺茶,也已其独特的品质异军突起,挤身茶业界江湖,占据了一席之地。每一个爱茶之人,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她的美名。忙肺茶产于云南省临沧市永德县勐板乡忙肺村古茶园里,属大叶种乔木型系列,是人工育苗移植和人工直播茶籽相结合的产物。忙肺大叶种茶是1980年经省级茶树种质资源普查组的专家命名,并经省级审定的优良茶树群体品种。恰好,忙肺山就在妻子老家附件,多绕十多公里而已。
山还是那样的险峻,路还是那样的曲折。一路沿山蜿蜒而上,通向茶园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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