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废墟上的花》由野夫作品联想起魏晋风度,联想到风格近似的嵇康,再由嵇康联想起嵇康推崇的阮籍,由此言归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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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野夫先生的《尘世·挽歌》时,只觉心中有任侠之气流转,时有长啸之需,不禁联想起魏晋风度。野夫说,若要问他喜欢历史上哪一个年代,他当然首推魏晋,从他的生存状态来看,突破现实的种种高压,纵酒任气,歌哭如诗,爱憎鲜明,率真刚直,确乎是魏晋风度,而其文字间的古风,也自得魏晋真传,令人深为沉醉。
但魏晋时涌出的文人,又各各不同。以野夫的行为而论,当然最最接近于立场鲜明、嫉恶如仇的嵇康。嵇康当年以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旗帜鲜明地与统治集团对抗,这在当时及以后知识界思想界的影响,几乎是颠覆性的,以至于至今仍有余震,而他临终时的一首《广陵散》,更是传奏至今,虽大抵已失传,但人们凭借嵇康的正直无私,来揣度他的心意,一代一代不倦地传诵着他的音乐。更何况据史书记载,嵇康不仅才华横溢,性情干净,且长得玉树临风,风神潇洒。这样的人若放在现代,不知道要引起多少人的尖叫。
只是想到临终前的嵇康,想到那一曲美妙的琴音,我常常会不自禁地想:倘若这琴声与极为孤独凄婉的啸声相和,会是什么样子?嵇康在三千太学生不舍的目光中走上断头台时,与他齐名的阮籍又在哪里呢?他为什么不为他的挚友和上一曲他最擅长的啸音?
再想想,怎么可能呢?就凭那个为嵇康一向所尊崇、视之作知己,却似癫若狂的阮籍?就凭那个为了躲僻司马昭的联姻而烂醉三月,最后却写了《劝进书》毁去一世清誉的胆小的阮籍?就凭那个口不臧否人物,却又时以青白眼示人的的阮籍?就凭那个在母丧时吃肉喝酒专于棋局一样不误,却在执意拼杀后顿首呼号悲极呕血的阮籍?就凭那个驾着牛车任其行走,到穷途末路时仰天大哭“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阮籍……不,他当然不会去和以啸声的,与嵇康比起来,他是完全不同的一种生命态度了,千百年来,嵇康在后死者中找到了知音,找到了崇拜者,而阮籍呢?他的知音在哪里?
倘若把他生存的那个争权夺利、战争频繁的乱世,比作一片被摧毁了的废墟,那么,“竹林七贤”便是这片废墟中的一片绿意,如果这片绿意确实给过人们清新的希望与正确的指引,那么,阮籍便是这片绿中的一点红,是那开在废墟上的花,坚定、沉默、冷静、孤独,千百年来,只要你读到他的诗,你依然能感觉到,这朵花的芬芳仍在,幽幽地,散发出独有的芬芳。
鲁迅曾说:“阮籍这样一个富有才情的人物,当然不会为了一时的享乐,他嗜酒、长啸、箕踞、抚琴,这一切是一个动荡而恐怖的时代他所安身立命的根本。”“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
走入他的诗里,你可以看到一个微躺着喝酒的,悲伤而忧郁、苦闷而彷徨的阮籍,他在那个时代的废墟上,开出了最美的花,且因其孤独而更显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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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谁云玉石同?泪下不可禁。”“求仁自得仁,岂复叹咨嗟。”阮籍在他的咏怀诗中这样写道。从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怎样的阮籍?无奈保守、低调内敛、愁绪满怀的男人。
纵观他的八十二首《咏怀诗》,没有一个具体的事件,这对于那些好索隐的后代学者而言,无疑设下了重重通向他的人生、通向那个时代的关碍,但是,就艺术而言,能够做到略去时代背景,却又让所有的读者一读便能感受其情怀,却是一种文学艺术的能力。
其中咏怀诗的发端之作,当属下首: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夜色深浓,四野阒寂,心事浩茫,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只身坐起,深思鼓琴,抚之伤怀。只见薄薄的窗帷上,月亮朦胧的光辉柔和地映照,清爽的风拂过脸颊,更吹动衣襟,一如撩动那怅然无往的情怀。此时,诗人停下琴声步向阶外,只见在幽深孤寂的夜鸟鸣声里,一切都体现出苍凉的色彩,一向努力压制的忧郁,不自觉地如波似涛汹涌澎湃,伤心之处,无人可诉啊,那就继续弹琴吧!
此诗代表了阮籍诗歌“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的风格,诗中的“孤鸿”和“翔鸟”这两个充满象征意味的意象,把我们的视觉引向了听觉,形象地展示了诗人身遭乱世、进退维谷、彷徨忧惧的内心世界:像失群的孤鸿哀号于茫茫旷野,像迷途的倦鸟在莽莽林海悲鸣。借此两个意象,诗人表现了他无处诉说的孤独和彷徨。
在孤独中,我们往往只能有两种极端的情感:绝望,或者无边的自由。此时的阮籍,在黑暗恐怖的政治环境里,既不愿苟合于他极瞧不上眼的司马集团,又不想以身犯险,白白折送自己,那么只能退居避世,这只不过是一自救的条件反射罢了。“康寓居河风之山阳县,……与陈留阮籍、河风山涛、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琊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三国志·魏书·嵇康传》)与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忘却世间的份争,纵情山水,喝酒作诗,岂不快哉!从此“竹林七贤”在历史上留下了谈玄论道、清高自守、纵性任情的美名。只是,在一个黑暗的时代,文人,这个弱小到不能自保的群体,又往往是率先站出来反抗的,因为读书本为出仕,即使真正投身“无为”的道家,又怎么能摒弃掉儒家的影响?
在思想的重重矛盾中,七人中,最后有人选择投身政治,有人选择终日醉酒,有人选择公然反抗,唯有“容貌瑰杰,志气宏入,傲然独得,任性不羁”的阮籍,选择了孤独,选择了一个人的内心奋战,固然获得了无边的自由,同时又何尝不是绝望的极致?
人在痛苦中时,往往需要宣泄。可是,连对人的评价亦谨慎到“口不臧否”,又能在何处向何人诉说?在一个黑暗的时代里,自保的最好方式便是禁言,心中纵有万千语言,以阮籍的性情,又怎么能如嵇康一般畅快淋漓地表达?于是,深层的孤独,只能通过深夜的琴声向明月清风倾诉了!所谓咏怀,由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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