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人,也不清楚他的姓和字。住宅旁边有五棵柳树,于是用“五柳”为号。性格闲适沉静且少言寡语,不羡慕荣华利禄。喜欢读书,不过分在字句的研究上下功夫;每次对精神旨趣有所领会,便高兴得忘了吃饭。性格酷爱喝酒,家境贫穷,不能常得到。亲戚朋友知道他有这种嗜好,有时摆了酒席来招呼他;他去喝酒就喝个尽兴,而且一定会喝醉。喝醉了便回家,一点也不留恋什么。房屋四壁空荡荡的,挡不住风雨也遮不住太阳。粗布短衣破破烂烂,打有补丁,盛饭食的圆形竹器、水瓢经常是空如也,可是先生都坦然处之,安然自若的样子。经常写文章使自己欢乐,稍稍表达出自己的志趣。他从不把得失的东西放在心上,用这种超然世外的态度来度过自己的一生。
赞道:黔娄的妻子曾经这样评价她的丈夫:“对贫贱不悲伤忧愁,对富贵不渴望追求”,体味一下这两句话,五柳先生就是黔娄这一类人吧!饮酒赋诗,使自己的情志得到欢乐。。他大概是无怀氏时候的百姓,或者是上古葛天氏时候的百姓吧?
陶渊明是我国文学史上的大家,诗歌独开一派,散文造诣也很高。北宋欧阳修便对他很倾倒,曾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其实不只《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记》以及《五柳先生传》等,也都是好文章。年代距陶渊明不算很远的南朝人沈约和萧统,都说陶渊明写《五柳先生传》是用以“自况”,当时人视为“实录”。这话是有道理的。
《五柳先生传》所写,都可以从史传和本集有关作者的记事中得到印证。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五柳先生传》就是作者的自画像,这是读本文首先应该把握的。陶渊明的一生虽然主要是在田园中度过的,从同时代的人起就把他称为“幽居者”,但他却是一个有壮志和用世之心的人物。
在《杂诗》里,他自言“少壮时”,“猛志逸四海”。《饮酒》诗中又说“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对年近四十仍然功业无成,颇为感慨。中年几度出仕,只使他感到“志意多所耻”,又加上性情耿介,不会圆滑,难免不惹祸患,便毅然归田。他把田园看做是与腐朽现实对立的一片净土,在这里带着浓厚的浪漫主义情调怡然自得地生活,傲彼浊世。他的可贵处就在于守志安贫,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五柳先生传》正是托名五柳先生刻画出这样一个具有高风亮节的人物形象。全文不长,不同版本文字略有出入,但都在一百七八十字之间。在这样简短的篇幅里勾画人物,却能做到形象丰满,性格鲜明,不能不佩服作者的艺术功力。开篇四句是对人物身份的交待。起得飘忽,也起得风趣。但不要轻轻看过,以为只是作者的趣笔,实则其中隐含深意。“许”做“处所”解,“何许人”即“何地人”。古人是重视地望的,姓氏前常要冠以家世籍贯,如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之类,在两晋门阀制度下尤其如此。而五柳先生却不知何地人,可见他不在流俗观念之中。古人又是重声名的,有所谓立德、立功、立言之说,希图能够声名不朽,而先生却连姓氏名字也不清楚,竟指宅旁五柳而为号,可见他又出于流俗观念之外。这几笔不仅把隐姓埋名、深藏避世的意思说足,而且突出显示了五柳先生的不俗,一上来便使“高人”之气笼罩全篇。语极平淡,味极深醇,这就是苏东坡评陶诗所说的“似癯实腴”的境界。
作者《归园田居》诗说:“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阴后檐,桃李罗堂前。”《传》文的“宅旁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又隐隐散发出一股田园气息,映衬出一个田园幽居者的形象,可以说没有一点闲笔墨。锺嵘评陶诗说:“文体省净,殆无长语。”同样可以移来评他的文。“闲静”二句用正叙点出五柳先生最本质的情操。正因为不为荣名利禄动心,所以能守志不阿,也因此才高出于流俗之上。朱熹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这话是比较能说到点子上的。“闲静少言”与“不慕荣利”相照应,“闲静”即不尚交往,“少言”即不喜应酬,也就是陶诗中所说“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之意,二句前后呼应,互为补充。
下面集中描写五柳先生在田园中守志安居的生活情态。分四个方面写,中心则突出其悠然自得的情调。“好读书”四句是讲读书。对于“不求甚解”,解法一向很有分歧,其实它只是对下文“会意”而言的。意思是说读书不求对书的系统的深入的把握,只重在其中会己心、惬已意者,也就是从中寻找思想上的共鸣和感情上的寄托,作者《赠羊长史》诗说:“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上,正赖古人书”,是这种读书态度的最好说明。
“性嗜酒”八句是讲饮酒。“造”当“到”解,“造饮”即到那里饮酒。“不吝情”是“不系恋”、“不在意”之意。亲旧招饮,造饮则醉,却不以去留为意,见出先生之意在酒而不在人。于酒有情,于人无意,把嗜酒之味写得更为浓足。作者《己酉岁九月九日》诗曾说:“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这几句便是写他醉酒陶情的意态。
“环堵”五句是写安贫。“堵”即“墙”,“环堵萧然”就是四壁空空。“短褐穿结”是说穿的粗布短衣还破着窟窿,打着补丁。“箪瓢”分别是盛饭和盛水器,“箪瓢屡空”即饮食不继。“晏如”是安然的样子。吃穿住没有一样不困弊不堪,却处之坦然。不因贫夺志,也不因贫败意,见出先生的高处。鲁迅先生在谈到陶渊明平和的一面时说,他“是个非常平和的田园诗人。他的态度是不容易学的,他非常之穷,而心里很平静。家常无米,就去向人家门口求乞”,“他穷到衣服也破烂不堪,而还在东篱下采菊,偶然抬起头来,悠然的见了南山,这是何等自然。”可以帮助我们体会这里所写的境界。
“常著”四句是写著文,他吟诗作文,用意也是在示志娱情。示什么志,娱什么情呢?就是本篇传记中所写的高志奇情:憎恶世俗,守志于田园,甚至是陶醉于田园。他借文章“导达意气”,自乐其志,所以忘怀于世俗的得失,以此自终。
四个方面概括起来就是:读书适意,醉酒陶情,安贫乐道,著文娱志。通过这几个方面的勾画,一个坚守节操、不随流俗的“高人”形象便立起来了,活起来了。选材极精,造语极简,意足笔止,风神宛然。古人说文章作到好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陶文够得上这样的标准。文章最后还有一段“赞”。“赞”是历史传记的一种体式,缀于传文之末。
《文心雕龙》说:“赞者,明也,助也。”据郑振铎先生的解释,传文中记事有未完备之处,在“赞”中补足,即所谓“助”之义;传文中褒贬之意没有说尽,在“赞”中讲透,即所谓“明”之义。所以“赞”不是赞美,而是对史传正文的记事和褒贬做进一步的补充和阐发。本文利用这一体式,进一步揭示五柳先生的精神和展拓文章的境界。
“黔娄”见于《高士传》,是齐国一个不受卿相之聘的高人。黔娄之妻的话见于《列女传》。“戚戚”是忧愁的样子,“汲汲”是热中追求之意。“其言”句意思是,黔娄之妻的话所说的,是五柳先生一类人吧。
“兹”是连词,起承接作用,有“则”、“斯”之意。“若人”,这个人,指五柳先生。如果我们把《传》文中五柳先生的形象予以概括,那么也就是“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衔觞赋诗,以乐其志”。“赞”中这几句话成为画龙点睛之笔,把五柳先生的精神阐发得更为明晰,可以说是“赞”体的“明”的作用。“无怀氏”见《庄子》,“葛天氏”见《吕氏春秋》,都是传说中的远古帝王。陶渊明常用古史传说指称自己的理想时代、理想社会。
《时运》诗说:“黄唐莫逮,慨独在余。”“黄唐”即指传说中的黄帝、唐尧时代。《饮酒》诗说:“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羲农”即指传说中的伏羲氏、神农氏时代。赞赏五柳先生简直是无怀氏、葛天氏时代的老百姓,等于说五柳先生的生活是理想社会中的人们的生活,文章的境界更高了,文章的思想也进一步升华了,可以说是“赞”体的“助”的作用。作者的《与子俨等疏》说:“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这里写的显然是这种生活的折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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