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处为“家里真好”
转眼间,父亲和母亲来北京已近一个月了。我少小离家二十余年,陪伴父母的日子屈指可数,心中的愧疚和慌恐之情与日俱增。于是,这样的时光便让我觉得安然美好且弥足珍贵。
十多天前的一个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还没起床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心里顿生疑惑——这是哪里来的烟味?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戒烟已经很久了,难不成抵不住那焦油和尼古丁地诱惑,又犯了烟瘾吗?
我披衣起床,装作一副睡眼惺松的模样,走到客厅用眼睛的余光扫视了一圈。一无所获后,又走进父母的卧室,看到那只父亲八、九年前买的精巧别致的烟灰缸静静地放在父亲的床头柜上,似乎还刻意用台灯遮挡了一下。烟缸是不锈钢材质的,上面那可以活动的叶片被旋转到可以盖住弹烟灰的洞口位置,使它看上去更像一个蹭光发亮的艺术品。整个房间,没有香烟盒的踪影,也看不到打火机。父亲背对着我坐在书桌前,戴着老花镜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孩子的漫画书,丝毫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冬日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柔和地洒在他身上。花白的短发,密布的皱纹,黑瘦的面庞,伛偻的腰身,忠实记录了他艰难而贫苦的一生。看到这里,我鼻子一酸,自责和担忧一起涌上心头。年轻时脾气刚烈倔强的父亲,此时就像孩子一样和我捉迷藏,生怕我发现他抽烟的秘密。如此小心翼翼,大概缘于我近乎苛责般地督促他戒烟的要求。
父亲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会理发、会做木工、会写对联、会做红白喜事用的酒席,然而这些技能,都被他用来乐此不疲地为村里的乡亲们尽了义务。就连祖上传下来的做陶瓦盆的手艺,也没改变整个家庭经济拮据的窘境,频繁地在炙热的盆窑出出进进,然后挑着一、二百斤重的盆盆罐罐走乡串户地叫卖,反倒让他落下了一身毛病。在我的记忆里,父亲额头始终排着三个拔火罐后留下的红得发黑的圆形印记,喉头和眉间也总是让母亲为他用缝衣针扎出血来,然后用手不停地挤成一个一个的如扑克牌上方块般的血印,唯有如此,他身体才会感到好受些。
家族烧瓦盆的手艺,是从我手上断掉的。弃学后我跟着父亲做了三个月的瓦盆,实在看不到任何前途,且固执地认为曾祖父、祖父之所以不能长寿,都和这糟糕的营生有关,于是执意参军入伍,远离了家乡。由于没了我这个助手,父亲的盆窑做不下去了,他于是发挥木工特长,自己做了一辆架子车,套上骡子开始了卖碳生涯,家乡本来就是产煤大县,因此这种生意并不好做,有时候天不亮装一车煤去城里卖,到了晚上还得原封不动地拉回来,而父亲就在这艰难的卖煤生涯慢慢老去。后来几次探亲回家,坐公交车走在故乡坎坷的泥土路上,总会从车窗里看到父亲的骡子车慢悠悠地迎面走来,而父亲坐在车上靠前的位置,抱着鞭子把头垂在胸前昏沉沉地打着盹。公交车和骡子车交错的刹那,我看到父亲苍老困顿的模样,只有强忍悲伤才能不让自己眼泪流下来。
后来,我在这座繁华的大都市安了家,迫不急待地请父母来享受一下城市生活。父亲感觉儿子有了点小出息,精神也振作了很多。就在那一年,父亲自己逛街时,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买了这只烟灰缸,并视为至宝。他一辈子嗜烟如命,而且必须用长杆的烟袋锅子抽廉价的散装烟丝才过瘾。我不抽烟,但那时对父亲抽烟并不在意,任父亲吞云吐雾,自在逍遥。妻子考虑到孩子还小,有些意见又不便直说,让我劝劝父亲,我以父亲居住时间不长为由,请她给予优容。
劝父亲控制抽烟,缘于朋友不经意的一句话。朋友和我是邻居,他来我家做客时,好奇地用我父亲的旱烟袋抽了一锅,被呛得一个劲打咳嗽流眼泪。后来跟我说:“你父亲这烟劲可真够大,不单是抽一口受不了,我每天上下班在楼道里都能闻到。”朋友也是烟鬼,但抽的是盒装香烟,那劲道自然比不过父亲的旱烟袋。不过,这也确实给我提了个醒——父亲再这样抽下去,身体迟早会垮掉。于是,我开始劝父亲戒烟,考虑到不可能一蹴而就的现实,我决定先让他把旱烟换成香烟。在我和母亲的劝说下,父亲接受了这个意见,并主动把烟袋锅子和一大包散装的烟丝扔掉,以示决心。后来,父亲真的就没再碰过旱烟。每次回老家前,父亲都会把这个不锈钢烟灰缸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放在电视柜左侧抽屉最里面的角落;而每次再来北京,他都是急不可耐地把烟灰缸取出来,一脸享受地过他的烟瘾。这个烟灰缸,俨然是他来北京须臾不可分离的朋友了。
大概是2014年,父亲患上了糖尿病。我开始激烈地反对他继续抽烟,尽管母亲在边上解释说一辈子的习惯不好改,我还是不依不饶。在父母生病这事上,我以前是没半点心理准备的。多年前在部队和母亲通话,得知她患上了高血压,我这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军营男子汉竟然对着话筒放声哭了起来,弄得母亲赶紧在电话里安慰我,说高血压这样的慢性病身边好多人都得了,没事的。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呢?只是一时无法接受它发生在至亲身上而已。因此,在父亲戒烟这事上,我毫不退让。弄得父亲也是郁郁寡欢,无所适从,烟慢慢地抽少了,可父亲在我家里住得也不似以前那般自在。一次在外面喝酒,和朋友抱怨父亲不能理解做儿子的良苦用心,朋友却说:“孝顺孝顺,孝就是顺着,老人家一辈子的习惯,你也别太勉强。”这话让我陷入了深深地思考之中,也不在父亲面前总提戒烟的事了。
最近三年,父母因为琐事缠身,也不大习惯北京的生活,所以没来我这里居住。期间,我打电话给母亲,偶尔问到父亲抽烟的情况,母亲跟我说父亲把烟戒了。也回过几次老家,可能因为住的时间极短,加上父亲刻意隐瞒,我也没看到他抽烟的情形。总之,他若真能把烟戒掉,我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他的烟缸在那抽屉的角落里静静地躺了三年,我偶尔找东西看到它,几乎想不起是个什么物件。今年,我费了好大力气,把父母劝来和我们一起过春节,父亲在熬了几天后,还是没能禁住烟瘾的诱惑,又把他那静卧了三年的老朋友请了出来,晚上放在床头,白天放在阳台的小桌子上。我依然看不到父亲抽烟的情形,只有那只精美的烟灰缸和偶尔才有的淡淡的烟草味告诉我,父亲还在抽烟,只是抽得很少很少了。父亲也肯定的知道,他的秘密在儿子眼里,也早已经不是秘密了。
那么,就这样静静地维持着这份默契吧!孝就是顺着——只要父亲开心,适当地纵容一下他的“坏习惯”,不也挺好吗?
本文来源:https://www.010zaixian.com/wenxue/sanwen/999047.htm